第35章

怔愣過後,顧長安發覺, 這和自己拒絕樹人是完全相同的場景, 只不過主角不同。

受傷的是謝廖沙。而自己的意識, 正被困在樹人身體中。

所以謝廖沙那句話, 并不是對自己說的。

顧長安冷靜下來, 很快想到如此一來,剛才對自己表白的樹人會不會是謝廖沙?但顧長安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那個樹人的感覺與謝廖沙不同,或者說, 那個樹人感覺和人類根本不同。

那是個完全的異類。

模仿得再像, 也只是一個異類。

顧長安在成長過程中,聽伊芙嬷嬷講述了那麽多的故事,它們無一例外是與人類有關的英雄故事, 人類的性情、特征和歷史等等, 都在這些故事細節中被顧長安牢牢記住。

他可以分辨出人類和異類,絕不會認錯——這個想法多少有些狂妄,也并沒有太多經驗支撐,但顧長安憑直覺就是這樣認為。

樹人的身體和言行,并不受顧長安控制,剛才顧長安以為自己做出了撫上心髒的動作, 其實那是樹人在向謝廖沙表達難過。

謝廖沙不是在懷疑他。

而且,謝廖沙并不相信樹人。

白色巨狼保持着警惕,對樹人龇出利牙,謹慎地慢慢後退。

謝廖沙對樹人的拒絕, 讓顧長安有些開心,盡管白色巨狼傷痕累累的模樣讓顧長安開心不起來。

這是同時困住了他們兩個人的幻境?那麽其他人呢?如果他們都被困住了,要怎麽帶所有人一起離開?顧長安走神地思考着。

顧長安的意識被困在樹人的身體裏,他看不到樹人的臉,不知道樹人此時将臉變作了他的模樣,對謝廖沙喊着“廖沙,廖沙,你認不出我了嗎?”

但顧長安聽得出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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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冒充自己。

征服號中,盡管顧長安還是昏睡狀态,卻忽然睜開了眼睛,無神的黑眸中潛藏着還未燒上表面的怒火,像是被黑灰掩蓋的餘燼。他身旁剛剛沉寂下去的銀沙又翻湧起來,似乎察覺到了顧長安的憤怒,為這激烈的情緒而歡呼。

謝廖沙出離憤怒了,他咆哮出警告的怒吼,他不再後退,反而以時刻準備攻擊的姿态步步向前,如同狼王捍衛他的狼後“你不配如此稱呼我!你膽敢拙劣地冒充他的臉,你這怪物!”

白色巨狼發狂的模樣讓樹人瑟縮起來。

可在顧長安眼裏,這樣的廖沙真是可愛極了。

然而,樹人卻并沒有揭下僞裝,它像是絕望一般跪倒在地,以一種毫不設防的态度暴露在狼牙面前,心灰意冷道“廖沙,你說得對,我已經是怪物了,你殺了我吧。”

以退為進。

謝廖沙狼爪微頓,停下腳步。

不,顧長安緊盯着謝廖沙,在心底催促,廖

沙,殺了它,它是怪物。

白色巨狼疑惑地歪着腦袋,迎着顧長安的“視線”回望,像是和顧長安對上了視線。

不可能,明明樹人的身體并不受他控制,廖沙怎麽像是發現了他的眼神?顧長安又是一怔,急忙移開視線。

“你不是他,”白色巨狼搖了搖頭,卻又眯起眼睛,威脅逼供道,“可你怎麽會有他的眼神……你把他怎麽了?”

顧長安心道不妙。

樹人張狂地大笑起來,如同先前最後面對顧長安那樣,撕掉了人皮假面,對謝廖沙詭異低語“我怎麽會有他的眼神?因為他就在我的身體裏,你看。”

在顧長安無法看到的視域裏,樹人渾身的木藤争先恐後地向外張去,露出一具被木藤重重裹縛的人體,那是沉睡着的“顧長安”。

“放開他!”白色巨狼當即怒吼。

木藤又一層層将顧長安包裹起來,恢複人形模樣,對謝廖沙蠱惑道“我放開他,要怎麽獲得養料呢?你要替他去死嗎,廖沙?”

白色巨狼不說廢話,當即發動了攻擊。

謝廖沙猛然跳起,利齒咬緊木藤,一口口撕扯着木藤,試圖将“顧長安”救出來。

樹人卻高聲尖笑,木藤暴漲飛甩而去,就将白色巨狼抽倒在地,狼身上瞬時多了數道深深的血口“沒用的,你打不過我,想要他活,就得你死!”

白色巨狼并不放棄,再度攻上。

顧長安冷靜地分析起來。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們遭遇了攻擊,這種攻擊并不是直接的身體抗擊,更可能是精神上的。

那麽,這種攻擊,很可能與2星球有關。章魚先生說過,2是顆可活動的流浪星球,2超出章魚先生的認知範圍,而且,2可能并不是人類認知中“星球”那樣的存在。2的特殊之處,也許就是他們身處如此無法解釋的幻境原因。

緊接着,顧長安分析兩次漫長的回憶過程。

第一次是走馬觀花式的總結浏覽,像是在觀察他的人生,似乎可以歸結為對人類的好奇。

第二次顧長安被帶回了回憶中再次經歷,并且有選擇地找出其中能夠引起他感情較強烈波動的部分,像是進一步找出他的弱點和恐懼,這就明顯帶有惡意。

然後是樹人的幻境。

樹人可以說是對顧長安漫長回憶的活學活用。

一開始,首戰兵敗這個設定,和讓顧長安親眼看到下屬們死亡的慘景,就在第一時間摧毀了顧長安的鎮定。顧長安現在想來,這一幕也讓他自己對自己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而樹人的表現,它沒有從頭到尾都僞裝成人類,它先在顧長安面前表現出坦誠、稚嫩而勇敢的一面,引發顧長安的好感。然後才開始模仿人類,學着孩童引起成人保護欲的羞澀模樣,并試圖對顧長安挾恩圖報。

它的一

言一行,可以說每一步都踩着顧長安的心軟弱點,也幾乎抓住了顧長安軟肋,唯獨沒有算到的,是顧長安對非人類的絕情。

但它最終,還是抓住了顧長安心底并不太願意承認的恐懼——被謝廖沙當作異類。

顧長安必須承認,即使他反複思考過變成異類的結局,已經能夠平靜面對,甚至早對三位隊友下達了針對自己異變的處決令。

可當謝廖沙用排斥厭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那一刻,他還是感到了一絲心痛。

幸好謝廖沙看的其實并不是自己。

但假如真有那麽一天……

顧長安的分析不過短短數息之間,可他再度看向謝廖沙時,白色巨狼的傷痕已經深可見骨,整個巨狼搖搖欲墜,卻依然沒有妥協。

他下意識要去護在白色巨狼身前,卻反應過來,此時的自己并不是實體,而是被困在樹人中的意識。

心念電轉,顧長安回想自己的分析,察覺到不對。如果說樹人完美地應用了它找出的自己的弱點,那麽,如今謝廖沙也在這個幻境中,謝廖沙害怕的是什麽?樹人又想用什麽來刺激謝廖沙?

僅僅是用自己的假身體當誘餌來攻擊謝廖沙,似乎并不符合這個幻境的運作規律。它不是喜歡刺激他們的恐懼、弱點,引起他們強烈的感情變化嗎?

還在思索的顧長安,驚訝地發覺白色巨狼停止了攻擊。

它像是放棄了似的,閉上眼,趴卧在地,沒有分給樹人一個眼神。

樹人木藤糾結的手臂化為一把巨大的木刀,獰笑着向白色巨狼走去。

謝廖沙厭惡地開口。

“我不怕你。”

“這種虛假的場景,不論還要經歷多少遍。我都不怕你。”

廖沙還經歷了其他幻境,這個事實讓謝廖沙擔憂。可既然如此,廖沙應當能夠猜出樹人中的身體很可能是假的,那為什麽還放棄攻擊?

顧長安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你曾讓我以為我殺了他。但我并沒有失去與你戰鬥的勇氣。”

白色巨狼睜開眼,眼神銳利地掃了一眼樹人重新弄好的冒充顧長安的假面。

“我只是不願冒任何傷害他的風險。”

“你沒有贏。”

巨大的木刀劈空而來,深深砍入白色巨狼的脖子,幾乎将狼頭剁下,白色巨狼死死咬着牙,甚至沒有發出半聲哀嚎。

主控室中,化為巨狼的謝廖沙後脖子多出一道像是被砍得半斷似深切傷口,傷口很快消失,可謝廖沙還是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于是它周身的銀沙狂喜翻湧,簡直像是圍繞巨狼産生了一個漩渦。謝廖沙将牙咬得太緊,從狼嘴裏滲出血來。

幻境中的顧長安這才意識到他想錯了。

這個幻境的最終目的不是刺激謝廖沙。

還是為了刺激他。

“no you see 。”

在樹人無法停止的

狂笑中,顧長安伸出手,在虛空中一抓。

樹人的笑聲,像是斷了線的風筝似的,突然截斷。它恐慌地掙紮起來,可它無能為力,它的身體在彈指間被撕碎成無數木屑。

顧長安從中走出,走到死去的白色巨狼身邊。

顧長安将漸漸轉涼的狼頭抱進懷裏。

他擡起頭看向幻境的天空,冷靜地陳述“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東西,就姑且用‘你’稱呼了。”

“也許我該感謝你。”

“那些記憶,我本來不太記得了,是你強迫我想起來,并且重新體驗了一遍。讓我不得不意識到一個本該早點發現的事實。”

白色巨狼的血蔓延開來,染紅了大地,染紅了随風飄零的漫天木屑。

顧長安抱着狼頭,娓娓道來,明明是在對始作俑者說話,卻更像是自言自語地整理思緒。

“我是為了保護人類而生的。保護人類,是我存在的意義。養育我的人這樣将我教養長大。”

“也許,我就像是地球傳說中,被狼群養大的孩子。狼群中的異類,人群中的異類。‘狼孩’。”

“我的身體是人類,我的心是人類。我就是人類……至少現在還是。”

“我害怕變成非人類嗎?我怕。我害怕被廖沙當作異類嗎?我怕。這兩點,你都沒有猜錯。”

“我更怕我沒有能力保護他。你也沒有猜錯。”

“我不知道做這些事,是你的愛好還是生存必須,你到底是一顆怎樣的星球?”顧長安環視一周,打量着整個幻境,最終視線落到懷裏的狼頭上,溫柔地笑起來,“坦白來說,我不在乎。”

“你傷了他,也許還傷害了我的其他隊友。”

“你傷害了人類。所以,到此為止了。”

幻境的天空和大地開始顫抖。而在幻境之外,整個銀色的2星球,連帶着那棵銀色的超級大樹和幾乎将征服號纏遍的銀色藤蔓,都停滞了一瞬,随後略顯猶豫地往回到2星球的方向緩慢撤離。

顧長安伸出手,在空中,漫不經心地向下一抓。

幻境崩裂。

顧長安在主控室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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