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近這天色不大好,汴京南城門這兒總是密雲遍布,電閃雷鳴的,雨想下又下不出,氣壓局促又抑悶。

這不,城內如今到底在殺第幾批人了?還能不能消停了?這一連數日來,總有不知幾撥血流通過那暗紅銅鉚釘的桐木城門底下,一直流淌蔓延到燕岚魂魄所駐的這棵千年老槐樹根下,氣氛抑壓極了。

燕岚雖則已作孤魂野鬼系在這老槐多年,作人時的五覺全失。但那濃郁黏稠的血,在陰天的映托下越發暗啞發澀,光是看着都仿佛能嗅到那其中的刺烈腥氣,吓得一連數日周遭的鬼魂都不敢流連于此,無同伴說說話兒的燕岚便越發寂寥了。

寂寥孤單的時候就最容易回憶些往事,燕岚想起她之所以成了一只厲鬼被牽制在老槐樹下二十個年頭而不得返道輪回投胎,皆怪死前抑壓的一口怨氣。

她怨自己爹待一個白月光所生的、與他毫無血緣關系的女孩兒比待她還要好,甚至為了她,刻意冷落自己和娘十多年,白白遭到外頭人的冷言奚落。

而且,她爹竟然還為了維護那女孩兒将她騙來此處,親自灌藥殺死。

她又怎麽能不怨?不恨?

她還記得,她死的那天夜裏,天下了一場磅礴大雨,她十二歲時親自從乞丐堆裏扛回來養在府裏,親自教養親手照顧的小少年連夜冒雨摸了過來。

他看見她萎靡在大樹下的即将咽氣的軀體,痛苦得眼睛都滴出了血,四肢抖索得不成樣,然後他就這麽渾身濕漉,晦澀的雨水滲入眼睛刺痛得睜不開也不在意,就這麽在樹下摟着她的屍身坐了七日七夜,直到她肉身開始微微變腐。

燕岚掠過千年老槐濃密的枝頭對天長嘆一聲,也不知道當年那個少年,在失了她的庇護之後過得怎麽樣了。

而就在她擡頭的這當頭,竟然看見城頭開始高挂起一個個腦袋,雖然那些腦袋被血污了大半,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些被挂腦袋的全是上輩子欺她辱她至極的人!這其中就有将她殺害的爹、她狼心狗肺的前未婚夫和那個和她毫無血緣關系的庶妹!

“殿下,卑職已經依照您的吩咐,将當年把隆福郡主的事當成野史修撰進冊的人全殺完了。”

燕岚依稀能聽見城頭一個卑躬屈膝,亦戰亦兢的士兵在跟一個一身銀甲戰袍,背影挺拔英偉的男子在說話。

話中提及到她上輩子“隆福郡主”這個封號,她才刻意地又偷聽了一點。

“好,那些把她歪曲事實肆意辱罵的人呢?殺完了沒?”這時那個披戰甲只露個背影的英偉男子出聲了。

“這……這……回殿下,這可能有些難度……”士兵為難起來,這隆福郡主是個禍國殃民狐媚子這件事,自小就被父輩祖輩當成睡前故事講給孩童聽的,真要追究殺起來,豈不是得将整個大魏屠遍了?

“你該知道,本宮從不留着廢物的命!是挖個坑埋了他們還是你自個跳進去,自個選吧!”

披甲男子的聲音突然淩厲起來,吓得那個士兵膝下一軟,連連磕頭高聲求饒,“砰砰”地直磕在青石板磚上,直把腦袋磕破也沒敢停。

披甲男子轉身過來的時候,燕岚吓了一大跳,那人雖然依然長高挺拔了許多,五官也舒張了開來,但那暗沉漆如深海般的眸子,堅毅的臉部輪廓,精致英挺的鼻梁和薄唇,只是從左邊側臉到額角多了一道長長的猙獰的傷痕,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顏值,反倒因為這道疤而更添了幾分讓人畏懼的厲寒,和說不出的硬朗。

那個就是當年她冒着被砸傷自己最愛惜的臉蛋的風險,從一堆醺臭無比的乞丐裏頭救回來的小少年啊!她還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景楓。

她做夢沒想到的是,這連日來的殺戮竟是與她相關的?

正當她納悶着景楓為何要那麽做的時候,她便被閻王派來的使者勾了下去。

“知道本王拉你下來所謂何事了嗎?”閻王老爺倒插着豎眉問她。

“來下地獄的嗎?”

自打得知這段時日大魏這片土地上諸多的殺戮,皆因當年被她救下的少年在她死後,抑憤悲痛無比,終是按捺不住心頭的魔,為她殺遍全天下诋毀辱罵她的人,燕岚便知道自己很快會被人拉去談話了,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閻王老爺,我當沒當過禍國殃民的陰鸷事,有沒有行差踏錯,您心裏該明鏡似的。”雖然燕岚知道自己不可免責,但方才被那些鬼差如此粗魯地拽下來,她還是有怨的。

閻王爺嘆息一聲道:“本王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生前名聲是差了些,但皆是為了保護你娘,也從沒幹過傷害別人的事,你受盡委屈被殺後不願入輪回,本王不也随了你,讓你化一只等級武力值最高的厲鬼留在人間了嗎?”

“那還不是因為本王信得過你,讓你變厲鬼在人間好保護自己不受外來鬼欺?況且你這樣倨傲目中無人的,便是成了厲鬼也肯定不屑去傷害無辜的人。”

燕岚恨得咬了咬牙,她還是頭回聽說這樣的悖論。

“既然如此!你還勾我下來作甚?!”燕岚終于不滿地咆哮出聲:“要下地獄就趕緊讓我下,要下油鍋炸就趁熱炸!要我輪回還是算了!那個狗屁人間,不去也罷!!”

“息怒。”閻王老爺笑嘻嘻地與她好聲商量道:“還真得讓你還陽一趟了。你知道天之子在陽間犯下滔天血罪了嗎?就是你帶回去養的那個小乞丐。”

“你說景楓?”燕岚聽到這裏側了側眉。

“對,他是天帝之子,原是下凡歷盡萬劫成為一代明君的。偏偏中了你的邪,你死後他便被情困在裏頭,為了給你報仇,甘願與天地作對,化作了惡魔,屠盡天下,如今陽界血流成河,死靈充斥,陰界也因突然而至的魂靈太多而失了秩序。本王得送你還陽回去,阻止這場浩劫。”

“等、等等!”燕岚聽得稀裏糊塗的,一揮手阻止道:“你這送我回去我就得回了??你讓我去阻止,我一手無搏雞之力的弱女子,怎麽阻止得了??況且那些人都在背後罵我啊,憑什麽讓我回去救他們??”

“本王知道,你恨得最深的,只有你爹罷了。”閻王笑嘻嘻開解道:“那些愚昧的蟻民怎麽說,你管他們做什麽呢?他們背後嚼誰的舌根不是嚼?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呢,你肯定不在乎留他們蟻命的。”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我真的不想回陽界當人了……”

“你可得想清楚了,如果阻止不了這場浩劫,那這場災禍的責任,你得擔九成的罪,以後的日子就得在十八層煉獄受折磨了。”閻王接下來收起了笑臉,面孔變得肅穆起來,“本王知道你可能不怕,但本王告訴你,這事你不幹也得幹!不然本王就将你娘死後的魂魄拉下來煉獄與你作伴!!!”

“你!!!你欺人太甚!!”燕岚氣得跳腳,這老頭太會拿捏人心了,要知道,她這輩子最在乎便是她娘了,生前攢下的惡名,大半原因就是為了維護她娘的。

燕岚想說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白光送回了人界。臨了,睜眼之前,耳邊還回響了一句閻王爺的聲音:“解鈴還須系鈴人,你便将這當成你的金手指,去攻略天之子,讓他聽你的吧,關鍵時刻我也會放下提示的……”

燕岚心裏有一百萬種要“問候”閻王爺的話想說,無奈魂魄已經被遣了上來鎖進了一副身軀裏,頓時作人時的種種感覺都回來了。

四肢沉重酸軟,胸腔疼痛,渾身熱燙,好不容易艱難睜開了眼睛,便瞧見一屋子忙乎得暈頭轉向的仆婦,有的忙着拆換糯濕的被褥往她身下替換,有的忙着遞涼水,有的忙着将煎好藥的碗端上來,恰好與端了百年老參過來的仆婦相撞,藥碗“砰”一聲碎落,地上立馬多了一灘深色的水痕。

“你們這些人是怎麽幹事的?!王府白養你們的?一碗藥都能灑了!快!重新再煎!!”

燕岚驀地聽見“王府”,還以為閻王爺又将她送回上輩子的康王府裏,可朝紋樣繁複豪華的簾帳外一看,這才發現原來床榻邊一直站着一個衣着高貴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男子身下跪了一溜兒衣着華貴的女眷。

為首跪着的那個紫衣婦人,約莫三十來歲,姣好的面容一直低垂着。一看那一身着裝,就跟燕岚上輩子的娘——康王妃未曾入廟之前的裝束差不多。

“懇請王爺保重身體啊,您已經幾夜沒眠了,岚兒這兒妾身會盯緊的,王爺您就請先移步旁邊的廂房稍作歇息吧……”這時紫衣婦人跪着,低低地出聲來。

男子怒瞪了那婦人一眼,瞬即怒不可遏道:“交給你?本王就是以前太相信你了,才會害岚兒陷入如此境地!!這岚兒是我唯一的骨血,這下如若有個好歹,我要你們好看!!”

燕岚伸手揉了揉幹澀的眼睛,這時這具軀體原主的記憶才一點點浮現出來,不知道還好,得知了原主身世時可把燕岚吓了一大跳!

這閻王爺竟然找了颢親王女兒的軀體給她借屍還魂!

要說這大魏所封爵的王爺,其實也分好幾種的,像燕岚上輩子的爹康王,其實不過是個異姓的郡王,都全賴她祖爺爺那代跟着太-上-皇打天下有功,這才得了這麽個爵位,世襲三代之後就得降級了。

但要說颢親王那一種,便是王爺地位中最尊貴又是最獨特的一個。

為何這麽說?皆因太-上-皇打天下時,一直生不下兒子,但時年太-上-皇年事大了,得找個兒子繼承皇位,所以很早便從旁系親戚中抱了個兒子回來當親生的養着,便是後來的先-皇。

可當先-皇繼承了皇位後,退居二線的太-上-皇反倒得了個老來子,便是颢親王。

所以說來,這颢親王還是皇帝他小叔,地位更加正統,自先-皇時期,就連先-皇都把這最小的弟弟當祖宗供着,如今更是單獨将南邊最富庶的永州、徐州一帶的地劃分出來單獨成為颢親王的封地。大魏也僅此一個輩分能高于當今聖上的親王。

而這親王的女兒李燕岚,身世也挺坎坷的。就是颢親王年輕時愛上一個商戶的女兒,後來因為一些事分開了,颢親王也是近些年才得知李燕岚的存在,把她接回了王府。

可這顆明珠因為自幼流落在外,又因身世不明被人當野女養在商賈人家,從小遭人排擠便自卑懦弱得很。就連回到王府,也不認為王爺是真心疼愛她,這便讓別人有機可乘。

這回李燕岚被人算計墜了湖,皆因颢親王的側妃趙氏抱養回來的養女明霞逼李燕岚去捉弄王府侍衛隊新來的那個少年,才會被那個孤僻乖戾的少年吓得墜了湖。

燕岚繼續在原主腦海裏搜尋,當她搜尋到,那個侍衛隊新來的少年,便是上輩子她死後不久逃出康王府的少年景楓時,驚得一聲“這下可糟”便脫口而出。

這一聲呼徹底讓立在床榻前的颢親王注意到,瞬即驚喜地旋過了身,俯下身坐在床榻邊,激動得指骨暴突地抓住了女兒的手,讓燕岚驀一看到他血紅贲張的眼睛時,也吓得雙手一縮。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