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宋小舟第三次轉回了這裏。
參天高樹,遮陰蔽日,宋小舟面前這一棵尤其高,枝繁葉茂,粗壯樹幹上有着兩道痕跡,宋小舟捏着石頭用力在上頭刻下了第三道。他扔了石頭,一屁股坐在遒勁的樹根上,長長地嘆了口氣。
宋小舟今年十七,原是西市裏的奴隸。宋小舟因為小時候跟着父親習了些拳腳功夫,皮膚黝黑四肢健壯,又生了張濃眉大眼不招眼的皮囊,在奴隸市場裏待了四年也無人問津。管事說,這個月他要是再賣不出去,要麽賤賣進勾欄裏當龜奴,要麽,送進宮裏當太監。好在,三日前終于有人買了他。
買他的是城中大戶陸家。高門大戶買奴隸倒也常見,宋小舟早就做好了準備,沒成想,陸家人帶他回去的當晚,就給他套了身不倫不類的紅嫁衣,送進了靜安苑。
宋小舟就這麽嫁給了陸家的大公子。而陸家的這位大公子,三月前已經死了。宋小舟結的這是一門陰親。
宋小舟又嘆了口氣,靜安苑裏冷清的很,除了他,只有一個呆呆的老嬤嬤,陸家不知為什麽,遣了人守在莊外,不允許任何人進出。宋小舟記得自己懵懵懂懂進靜安苑時,曾滿臉茫然地詢問,陸家大管家瞥他一眼,笑得和藹又可親,撫着袖子,悠悠地說:“大公子年紀輕輕就沒了,又尚未成婚,二公子不忍兄長黃泉孤苦,所以才給他結了這麽一門親事,以安大公子在天之靈。”
宋小舟想起那管家的神态,忍不住在心裏呸了句,什麽叫不忍兄長黃泉孤苦,結陰親宋小舟不是沒聽過,可哪有人給自家兄長找個男人結親的,這不是咒人斷子絕孫麽。何況,當今之世,最重門第,陸家那樣的名門望族,富庶一方的大家,堂堂陸家大公子,就是結陰親,也不該找個奴隸。
歇了一會兒,眼見着天上烏雲翻滾,山間霧霭深重,是要下雨的架勢,宋小舟扶着樹幹站了起來。
再找不到出路,他只怕要在這孚日山裏過夜了。這孚日山陰森森的,又是深山老林,吓人的很,宋小舟一想就後背發涼。
可任他走了許久,卻始終在這後山打轉,看不見出路,宋小舟不由得有點兒焦急。早知道不該貿然來這後山找出路。宋小舟這人天生不是個認命的綿軟柿子,嫁了個死人,卻不想被困在靜安苑,說不定哪天就被活埋當真去陪了陸家大公子。
濃雲積的厚了,分明不過申時,天色灰蒙蒙,雷鳴攆着閃電突然就劈了下來,轟隆隆,不多時,豆大的雨珠也緊随而下。宋小舟被淋了個正着。
宋小舟碾碎地上的葉子,小聲地罵了幾句,拿手抹了把臉,瞪着那條看似是路的兩條山野小徑,沒法了,摘下脖頸挂着的一顆發黃老舊的獸牙,直接蹲在地上,摸着獸牙尖兒親了一下,說,“來,寶貝給我指個路,指到哪兒走哪。”
說着,他将獸牙拋起,漆黑的眼珠子緊緊盯着獸牙。
獸牙還未落地,一雙做工精細的黑靴子先出現在宋小舟的視野裏。
宋小舟在奴隸市場時總是仰望那些來來往往的人,他盯着這雙靴子看了幾眼,慢慢擡起頭,正見面前站了個人。
這人悠悠地打了把傘,身量颀長瘦削,面容年輕,是宋小舟沒見過的漂亮,卻又不是姑娘的媚氣,玉冠束發,姿态矜貴優雅。宋小舟對上他帶着笑意的眼睛,心髒狠狠跳了幾下,一半驚豔,一半驚吓, 這人出現的也太突然。....你誰啊,”宋小舟回過神,皺着眉毛,“走路都沒聲的,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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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不以為意地笑了下,“你在做什麽?”-把好聽的聲音,醇酒-般。
宋小舟擡頭看了眼他撐過來的半把傘,- - -根手指頭把泥水裏的獸牙勾起來,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說:“這話該我問你吧,”少年人站起來,看着面前的青年,地說:“這可是靜安苑的後山,”目光小獸似的上下打量對方,露出戒備神色,“陸家的地盤,你可知道? !”他這話說的,很有狐假虎威的架勢。
青年聞言笑了起來,好整以暇道:“小兄弟,你這是迷路了吧,”他環顧一圈,慢慢地說:“這孚日山确實容易迷路,而且,天快黑了,再不出去就出不去了。”
“你若想出去就跟我走吧。
宋小舟愣了愣,捏緊掌心裏的獸牙,猶豫了一番,看着對方的眼睛,目光對上,才發現這人眼睛長得尤其好看,眼尾上挑,瞳仁漆黑,眼睫毛纖長,幹幹淨淨的很是無害。
等宋小舟反應過來時,腳已經快一步跟上了青年。山間雨下得密且急,噼裏啪啦,二人共在一柄傘下,挨得近了,宋小舟聞到了對方身上透着的一-股好聞的冷香。而且這麽的大雨,這人身上竟也纖塵不染淤泥都不沾。
宋小舟問:“你剛剛說,天黑了不出去就出不去,是什麽意思?”
青年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孩兒好奇心怎麽這樣盛。”
....什麽小孩兒,”宋小舟嘟囔道:“我十七了。”
青年哦了聲,尾音上揚,說:“十七的小孩兒可口的很,山裏的東西最愛吃了。”
他說的像是玩笑,宋小舟膽子也大了幾分,也笑了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我皮糙肉厚,這山間的野獸未必啃得動我。”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怎麽會在孚日山。”“我住在山裏。”
宋小舟詫異地說:“這山裏還有人住?”青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突然說:“到了。”宋小舟一-怔,擡起頭,靜安苑的白牆黑瓦伫立在雨幕裏,幾步開外,就是他翻出來的那座矮牆
沒想到竟然回來的這麽快,如此一想,其實他根本就沒離開過多遠,偏偏轉了幾個時辰都沒走出來。一瞬間,宋小舟心都抖了抖,毛骨悚然。
宋小舟慢慢偏頭,青年正看着他,神色如常,宋小舟努力定了定神,抓了抓腦袋,說:“那我,我先走了啊”
青年施施然笑道:“請便。
宋小舟點了點頭,往雨裏走了兩步,想起什麽,回過頭來大聲喊:“今天太謝謝你了,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
青年目光落在他身上,說:“陸衡。”
宋小舟眨了眨眼睛,哦了聲,嘴裏嘀咕着這個名字,只覺得這二字委實耳熟的很,好像在哪裏見過,轉身正想擡腿跑時,猛然想起,這個名字他确實見過。
一一靈牌,陸家大公子的靈牌。
他嫁的,那位已經死去三個月的陸家大公子,就叫陸衡。
宋小舟遍體涼透,渾身都僵住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一點一點的回過身,只見身後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