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從療養院回到住宅,夜色已經頗深了。
祝生才把書包放下,照顧江籬的阿姨就連忙向他使了幾個眼色,祝生望過去,江籬還坐在餐桌前,難得沒有早早地回房休息。
美人向來深受時光的愛憐,江籬的時光定格在了許多年前,更何況她平日只穿旗袍,素色的內襯,薄透的紗,過于窈窕的身段讓人幾乎看不出她的年歲。此刻的江籬穿的是一身墨綠色的旗袍,镂空的花紋時隐時現,她握着一只高腳酒杯,斟滿的紅酒在杯口晃動,似是一縷不合時宜的芳魂。
祝生走過來,握住那一只玻璃杯,“媽媽,不要喝酒。”
江籬盯着祝生的手,沒有應聲。
祝生又蹙眉道:“你的身體不好。”
聞言,江籬終于擡起了頭,面無表情地奪回酒杯。晃動的紅酒從酒杯裏潑灑出來,打濕了江籬的手,她用指尖抵着自己的額頭,紅酒從側臉淌落下來,江籬微笑着問道:“你想說的不是身體不好,而是這裏——是這裏有問題,對不對?”
祝生搖了搖頭,“你只是身體不好。”
“只是這樣?”江籬望向手裏的玻璃杯,寶石紅的酒光瑩潤,而她則低頭輕啜一口,紅酒芬芳,唇齒留香。江籬陡然松開自己的手,面無表情地看着酒杯墜地,并在頃刻間摔得粉碎,“你在說謊。你——又在說謊。”
江籬輕輕地說道:“你從小就是這麽讨厭。”
“你生病、一個晚上都被鎖在浴室裏、你從樓梯上跌落,你告訴他們是我,全部都是因為我讨厭你。”江籬笑了一下,美得不太真實,“你滿身是血,哭得幾乎喘不過來氣,卻還是可以告訴你爸爸,告訴他是媽媽推的。”
“但是你答應過我,你會乖乖聽話的。”江籬偏過頭,難過地問祝生:“為什麽你要告訴他們?”
水晶吊燈的光華璀璨,紅酒打濕了江籬的妝容,留下的酒痕頹靡而妖冶,卻又一點一點沒入墨綠色的旗袍,只餘幾滴暈開的深痕。祝生抿了抿唇,過了許久才慢慢地說:“我不記得了。”
“你不記得了?”
江籬擰起眉,忽而推落桌上的飯菜,絲絨桌布也跟着扯下大半。她揪住自己的衣襟,低泣着問道:“你怎麽可以不記得自己有多讨厭?你怎麽可以不記得……我讨厭你讨厭到恨不得你去死的地步?”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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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連忙過來安慰江籬,江籬卻不肯罷休,她将人一把推開,又說:“只要你快活,那麽——我就不快活。”
祝生置若罔聞,烏黑的眼瞳水光瑩潤,他抿着唇笑,“媽媽,你該休息了。”
江籬幽幽道:“我最恨你擺出這樣的表情。”
有風在此時掠過,吹皺了窗前薄薄的白紗,镂空的水晶吊燈裏懸挂着的千紙鶴也跟着輕輕晃動,于是搖動的光影明明滅滅、忽明忽暗,而祝生則低頭不語。少年精致的眉眼似是隔着幾重薄霧,既看不太真切,又失了幾分鮮活的顏色,他就安靜地站在那裏,蒼白而單薄。
阿姨實在是看不下去,又是哄又是勸地把江籬送上樓,祝生原本也想回房看會兒書,只是一看見牆壁上裝飾用的油畫,又坐回了客廳的沙發。他托着腮望向窗外,安靜得過了分,系統倒是沒有再問來問去,它自個兒偷偷玩起了小游戲,一顆檸檬黃的小球在轉盤上跳來跳去、跳來跳去。
祝生咬住自己的小指,慢慢地問道:“三歲,這真的只是一個游戲?”
系統心不在焉地回答:“嗯啊。”
祝生點了點頭,趴到沙發的扶手上,悄無聲息地數起水晶吊燈裏透亮的千紙鶴。默數到三十的時候,他苦惱不已地說:“我開始讨厭這個游戲了。”
系統後知後覺地問道:“怎麽啦?”
“我擁有的,不多也不少,我沒有的,從來都是……不屬于我的。”祝生眨了眨眼睛,稍微偏過頭來,笑眯眯地搪塞道:“現實世界裏的謝清讓不喜歡我,游戲世界裏的謝清讓也不喜歡我。你看,這個游戲完全不能帶來什麽快樂。”
系統不滿地嚷嚷:“你又在騙人!”
祝生閉上眼睛,“晚安。”
系統這會兒終于反應過來了,“不許叫我三歲。”
祝生無聲地笑。
就這樣,祝生趴在沙發上待了一宿,卻睡得不太安穩。許多個夢交織在一起,紅色高跟鞋叩出“咚咚咚”的輕響,一聲又一聲,未曾有過間歇,系在窗臺上的千紙鶴嘩啦啦地飛走,遠方有車輛相撞的刺耳轟鳴,而祝共融則抱着懷裏的油畫,暮色将海與孤島一并攬入懷中,猩紅的血色浸濕海潮。
祝共融對祝生說:“媽媽不舒服,生生一定要乖一點,別惹她生氣了。”
……
阿姨和往常一樣,清晨七八點下來打掃衛生,卻見到祝生趴在沙發上。她叫了幾聲沒人應,連忙關上窗,又抱來薄被給祝生搭着,正巧碰上下樓的管家。阿姨滿腹牢騷,她壓低了聲音問道:“哪有這樣子的母親?”
管家回答:“夫人只是心裏太難過了。”
太難過了。
祝生的眼睫輕顫,人倒是已經醒了,但是意識昏昏沉沉的。他聽見阿姨與管家的對話,盡管那聲音忽遠忽近,祝生稍微擡了擡手,卻發現自己根本就使不出什麽力氣,只有指尖動了幾下,頭也疼得厲害。
系統憂心忡忡地說:“生生,你發燒了。”
祝生輕輕的“嗯”了一聲,帶着濃濃的鼻音。
系統實在是太擔心了,幾乎急得團團轉,還好沒過多久,阿姨就發現了祝生的不對勁兒,她回頭打算讓管家把祝生抱上樓,偏偏管家那邊又接了一通電話,得候在門外,走不開身,阿姨只得先給祝生找了些藥過來。
“生生……”
祝生才把藥喝完,系統就吞吞吐吐地說:“「傲慢」要來這裏了。”
祝生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給班主任發去一條短信,向他請假。
靳寒川過來的時候,祝生還趴在沙發的扶手上。少年閉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從身後望過去,頸側處的膚色白皙,而精致的臉上則是一片潮紅,過淡的唇色為他增添了些許病态的脆弱感,卷翹的眼睫又輕輕搭下來,顯得少年既安靜又乖順。
阿姨擔憂地說:“少爺的溫度有點高,燒得都燙手了。”
管家問道:“叫了醫生沒有?”
“還沒有,不過已經喂了藥,待會兒藥效過去了我再來看一看,實在不行就叫醫生過來吧。”阿姨搖了搖頭,片刻後又說:“趴在這裏肯定是不舒服的,況且少爺還着了涼,你先把少爺送回屋子裏,讓他休息一下。”
管家答應下來。
靳寒川淡淡地說:“我來吧。”
管家略有驚詫,但還是擺了擺手:“夫人還在等着您呢。”
靳寒川瞥了一眼祝生,漂亮的菟絲花失去了生機,病恹恹地打着卷,反倒更是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美。他又記起少年泫然欲泣時的模樣,宛若一枝沾着露水的薔薇,靳寒川俯下身把人攬入了懷,眉眼裏盡是未把萬事萬物放入眼中的驕矜。
他嗤笑一聲,“當真是脆弱。”
再脆弱,祝生也是一株安靜而精致的菟絲花。他柔順地把臉埋入靳寒川的懷裏,此刻離得近了,男人身上的冷松香萦繞在周身,沉穩而有力的心跳聲幾乎再度将祝生拖入夢鄉,他慢慢地睜開眼,黑白分明的瞳眸裏明晃晃的全是笑意。
系統吓了一跳,“生生,原來你沒有睡着的呀。”
“沒有。”
系統興高采烈地說:“那我就可以把游戲的音效開外放了!”
祝生倒不太在意,更何況靳寒川已經把他抱上了樓。就在男人即将把祝生放回床上的時候,他軟軟地抓住了靳寒川的衣袖,好似才從夢中驚醒,眼神濕漉漉的,也格外柔順。祝生頗為懊惱地說:“我又睡着了。”
靳寒川懶得搭腔,只松開了手,把人丢到床上,态度傲慢至極。
祝生蹙起眉心,“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靳寒川居高臨下地望着祝生,笑了,他饒有興趣地開口道:“當然是因為……我想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