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廢墟
夏雪聽易楊忽略了關于是誰的問話,略一琢磨,才明白易楊多數是一廂情願,忙鼓勵道:“有些時候感情就只欠東風,不說出來對方怎麽知道,也許她也喜歡你呢?”
易楊勉強沖她笑了笑,這個話題就此略過。
沉浸在愛情中的人們,總是樂觀地以為,身邊所有的感情都會擁有與他們一樣完滿的結局。
飯畢,兵分兩路。車上,夏雪時不時地扭頭看一眼謝錦天。
“怎麽?”謝錦天很少見夏雪這麽欲言又止。
“沒什麽,覺得你不怎麽高興……”
謝錦天沉默片刻後才道:“你也知道,我和樊逸舟向來不對盤。”
“啊……我就覺得奇怪。”夏雪想起之前謝錦天對樊逸舟的評價,略帶抱歉道,“我看他那樣,還以為你們最近走得挺近。”
謝錦天苦笑了一下:“都一把年紀了,誰還把心思挂在臉上?”
夏雪臉上微微燒了燒,“對不起。”
謝錦天其實對夏雪今天各種自作主張的招待很有些不滿,但當真聽了這個将來要與自己共度一生的女人低聲下氣地道歉,又後悔起自己的不夠溫柔。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趁着紅燈,他輕輕拍了拍夏雪的手背,“這是我的問題,你向來知道我心胸狹窄。”
夏雪被謝錦天逗笑了,随意聊了幾句,卻又想起來道:“易楊喜歡的是誰?”
謝錦天的表情又凝滞了,夏雪的語氣裏篤定他知道答案。可他與易楊又不是共生體,他憑什麽就該知道易楊的心思,還要為他情緒的起伏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沒說過。”謝錦天已經忘了方才的柔軟,又退回到他那冷硬的殼裏。
夏雪也感覺到了謝錦天隐隐的不悅,只是她以為這不過是來自于未被摯友交心的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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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夏雪回家,謝錦天被未來的岳父岳母留着說了好一會兒話,才被放了回來。誰知剛到家便接到了樊逸舟的電話。
他先是就今日不合時宜的現身言不由衷地道歉,随後便詢問謝錦天何時能繼續“手術”。
謝錦天經過今晚,也确實認為不能再放縱情勢發展下去。易楊心中的感情過于炙熱,如果哪一天,他仍像今晚這樣不禁真情流露,讓夏雪察覺到什麽,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功虧一篑了。
就在第二天,謝錦天下定決心要繼續推進進度時,易楊接到了一個電話。那是曾經的空手道師兄蕭牧,說師傅想大家了,年前怕大家都忙,想最近找個機會聚聚,問易楊和謝錦天什麽時候有空。易楊說了幾句,便把手機給了謝錦天,謝錦天雖然很久不去訓練了,但和師兄師弟們平時還保持着聯系,聽師兄那麽誠心地邀請,也不好推辭。
聚會定在兩天後的夜晚,開了兩桌,二十幾人的包房。謝錦天載着易楊到時,師傅和師兄弟們已經喝了一輪了。見他們進來,半是羨慕半是調侃地恭喜了謝錦天求婚成功,随後自然而然地又問起了易楊的感情狀況。
易楊在各種窮追猛打下,也只能又搬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那套說辭,師兄弟們紛紛扼腕嘆息,熱心地表示天涯何處無芳草,只要他一句話,立刻能給他牽線搭橋,包圓。
謝錦天在一旁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忙擋在易楊跟前道:“好了好了!一群人比三姑六婆還難纏!”
師兄弟們哄笑起來,随即便也不再為難易楊,專心給明年就要當新郎的謝錦天灌酒。
謝錦天喝酒上臉,但酒量不錯,一口氣喝倒了好幾個師兄,這才得以沖出重圍去洗把臉。走到半路,卻見着蕭牧站在拐角處的窗邊,謝錦天以為他也喝多了,想打個招呼,走過去才發現蕭牧對面還站着易楊。
“我不可能透露來訪者的隐私。”此時的易楊簡直就是塊散發着寒氣的冰山。
蕭牧聽了,自然十分不受用:“我并不是要你說什麽細節,只是想知道,他心理到底有沒有問題。”
“怎麽才算有問題?”易楊難得顯露出咄咄逼人的一面,“和大多數人不一樣就是有問題?”
看蕭牧的表情就知道,他顯然是這麽認為的:“你覺得,沒事就跟蹤自己的鄰居,這很正常?”
易楊沒有說話。
“我現在神經兮兮的,每次出門,都覺得背後有人跟着……”蕭牧抱着胳膊啧了一聲,“要不是他平時對冉冉不錯,是個本分的,我早就對他不客氣了!”
冉冉是蕭牧離異後帶在身邊的只有六歲的兒子。
謝錦天聽到這裏,就猜到他們說的多數是程衍,畢竟第一次了解情況的時候他也在場,程衍說過,他喜歡上的是他的鄰居,一個專職教練。
這還真是無巧不成書,想必今天,蕭牧叫他們一起來,多半也是想找機會打聽這位擾亂他生活的鄰居的事。
回去的時候,謝錦天叫的代駕,等到了易楊家樓下,他讓師傅等等,也跟着下了車。
“你和蕭師兄說的,我無意中聽到了。”
易楊愣了下,随即便全副武裝地等待謝錦天的下文。
“你的個案,我向來不會過問,但如果來訪者的行為已經涉及到侵犯他人隐私,那麽作為咨詢師,你有義務向上級彙報。”
“我知道。”易楊冷冰冰道,“他并沒有提過跟蹤的事。”
“既然如此。”謝錦天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那麽以後他的咨詢必須錄音,你不方便開口的話,我去和他說。”
之前在程衍的請求下,易楊并沒有錄音,如果下一次開始錄,不但程衍不會答應,也顯得十分可疑。當然也可以偷偷地操作,但如果錄音資料一旦在來訪者不知情的情況下外洩,那麽便不只是職業道德的問題。
“我知道了。”路燈将易楊的臉映得紙般蠟黃,“還有別的事?”
謝錦天從未被易楊這樣生硬地驅逐過,心中的火苗蹭地竄上來,“我看看貓。”
當然,這只是借口,自上次來取紅線後,他再也沒有來過易楊租的住處,他忘不了從窗口看到的那一幕,那是一切不愉快的開端。
易楊先是想拒絕的,但不知想到什麽,話到嘴邊卻又忍住了,轉身掏鑰匙開防盜門。
易楊租的兩樓的一室一廳,打開門開了燈就見着個黑乎乎的身影一溜煙躲了起來,顯然是害怕生人。
“還那麽膽小?”謝錦天說着換了拖鞋,卻并不找貓,而是仔細打量着小客廳,仿佛想從那蛛絲馬跡推敲出房子主人心境的變化。
易楊也沒招待謝錦天,而是走到全封閉的陽臺角落,搬了個園林模型來,“我媽腰間盤突出,我過幾天搬回去住,這些都放你那兒吧!”
謝錦天也不知道易楊這話裏幾分真幾分假,看着那些被他一臉冷漠地搬出來的當初兩人一起做的模型,不免有些悵然:“都搬走?”
“嗯。”易楊靜靜看着那些被籠在玻璃罩裏的微縮的幻境,那方寸之間濃縮了多少個兩人共度的日夜。
這仿造的園林,是他們共同塑造的精神的淨土,是介于入世與出世間的哲學。這裏的每一景都耗盡心血,哪怕只是拳頭大的一座疊石假山,也可能是找了大半年,随後按着太湖石的模樣細心雕琢而出的。
可如今,易楊都不想要了。
謝錦天看易楊那根本不打算與他多說的模樣,不禁皺起了眉,可他又能質問什麽?像易楊那樣敏感的人,很可能會起疑心。
謝錦天車裏沒大箱子,兩人只好一次次上上下下地搬運着。跑了四五次,最後一個模型卻因為易楊的一腳踏空,而砸在樓梯轉角,碎了一地。
那是拙政園的枇杷園,因為謝錦天那時候出差,後期的大部分都是易楊獨自完成的。
面對那一地的殘骸,兩人都是怔忡。
謝錦天這才注意到,在那摔得粉碎的木瓦、翠竹、太湖石中,竟然還混着幾只憨态可掬的陶瓷貓,看花色,有黑的、白的,花的……
易楊很喜歡貓嗎?謝錦天腦中忽然閃過一些十分遙遠的畫面,但又不很确定。
還未回過神來,樓道的感應燈就滅了。
謝錦天忽然有些害怕這未知的黑暗,就仿佛易楊随時會化為黑暗的一部分,蒙蔽他的眼,令他迷失在幼年的恐懼中走不出來。此刻,他能抓住的唯有易楊,可易楊已經成了困住他的黑暗本身。
謝錦天搖搖頭,驅散這種可笑的念頭,扶着牆起身,輕咳一聲。感應燈亮起時,他伸手想去拉仍坐在地上發呆的易楊,卻被揮開了。
易楊沒有看他,只是垂眼盯着那一地狼藉,好似那并不是什麽模型的殘骸,而是森森白骨。他面如死灰的表情狠狠蟄了謝錦天一下,然而他并不自知。
此時的易楊,正沉浸在另一種幻滅中,他的眼前一遍遍回放着模型碎裂的畫面。這是上天的啓示,也是宿命的預演,那些寄托在“桃源鄉”裏的不可說的心思,終将要在他手上毀于一旦。
他隐隐聽見謝錦天說了“修複”、“我們”、“重新來過”……
只字片語,如鲠在喉。
“不必了。”易楊在感應燈再次熄滅時,踩着那些碎片,走向即将湮滅的容身之處,“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