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宿命

回去的路上,謝錦天一直在想易楊當時在樓道裏的表情,那種如夢初醒的絕望,就仿佛一段驟然響起的哀樂,謝錦天尚未弄明白這究竟祭奠的什麽,就已被隔絕在了溝壑彼端,只能遙遙望着那只有一人到場的落葬。

謝錦天俯身收拾了那一袋殘骸,回去的路上,給樊逸舟去了個電話。

“易楊有沒有和你說起過貓?”

“貓?”樊逸舟站在陽臺上吞雲吐霧。

“他似乎很喜歡貓。”

“這有什麽奇怪的,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喜歡狗?”

謝錦天聽樊逸舟調侃,便知他多數不知情,剛想挂斷,又聽樊逸舟道:“你懷疑這和你有關?”

謝錦天沒答話,他不喜歡被人猜中心思,尤其是被樊逸舟。

“催眠可以讓你想起很多早被遺忘的事,正巧,我現在有空。”

謝錦天雖然很不情願,但後備箱裏那一袋粉碎的枇杷園和那一堆被抛棄的模型似乎都叫嚣着要他妥協。謝錦天煩躁地開了窗,讓夜風吹得他無從多想。

最終,謝錦天先回家換了身衣服才打車去了樊逸舟那兒,但樊逸舟在他進門後仍是不滿地皺了皺眉,将淨化器開到最大功率。

“你這是借酒消愁?”

“飯局而已。”謝錦天脫了外套,熟門熟路地挂在玄關的衣架上。

樊逸舟将謝錦天帶到平日裏易楊躺的那張弗洛伊德椅前,做了個“請”的手勢,謝錦天只好乖乖躺下,但他總覺得背部到頭部的弧線不怎麽契合他的身形,讓他有種被置身斷頭臺的錯覺。

“我想記起我和他共有的,關于貓的回憶。”謝錦天說服自己忘掉那些不适。

“你是在報複我之前的嚣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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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把我和你相提并論。”謝錦天不想談及那些不愉快卻又無法自省的經歷。

樊逸舟笑了笑,掏出一只水筆:“看着筆杆上折射的光亮。”

那是一道宛如貓的瞳孔的白色豎線。謝錦天盡可能地放松身子,集中意念,随着樊逸舟的引導,漸漸合上了疲憊的雙眼。他以為他會因為深層的不信任感而對樊逸舟的催眠有所抵觸,但事實上,他進入狀态的過程十分順利。

謝錦天的身子如同樊逸舟暗示的那樣,很輕,很輕,輕得漂浮到了半空中,如同斷了線的風筝。他穿梭在雲海間,看着日夜随着他的逆行而迅速交替着,外灘的鐘聲一遍遍地敲打着他的耳膜,直到晝夜不再輪轉,他才慢慢開始降落。

俯瞰身下,是一片老式的住宅區,謝錦天很快認出了那幢他住了二十幾年的樓房和那個固定着一角花架的窗臺。他的身形,随着他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而縮得越來越小。等落地時,謝錦天已經變回了那個八歲的孩童。

天暗了下來,寒風過處,落葉打着卷兒四散而逃。

謝錦天聽到了哭聲,随後他才注意到不遠處縮成一團的穿着綠色校服的小小的身影。

“你怎麽在這兒?”依稀記得,自己找了他許久。

那比他小一歲的白淨的男孩抽噎了半晌,才擡起兔子般紅透的眼道:“貓……我抱回來的小貓被我媽從窗口扔下來了……”

謝錦天對小動物本就無感,但他受不了這個他當做弟弟來對待的男孩如此傷心。

他擡頭看了看男孩家位于四樓的窗臺:“走!我陪你找!什麽樣子的?”

“黑貓警長……”

他們注定是要無功而返的,謝錦天隐隐知道。

眼看着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穿着單薄校服的兩人都凍得瑟瑟發抖,而大嗓門的母親已從陽臺上探出身子喊起謝錦天的名字。

謝錦天只好胡亂地用袖子抹着男孩的眼淚,信誓旦旦道:“別哭了,等長大,我們買套大房子住在一起,你想養幾只就幾只。黑的,白的,花的……”

母親的喊聲一聲急過一聲,帶着歇斯底裏的憤怒。謝錦天不得不回去了。

他最後捏了捏男孩的手,他的手潮濕與溫熱,像一只溫順的小動物在他掌心讨好的一舔。

然而當他轉身進入黑漆漆的樓道時,他便忘了方才對男孩說的那些話。

他擡腳踏出一步,卻跌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再睜眼,便見着那被昏暗光芒染成我橘色的歐式風格的吊頂。

“感覺怎樣?”

不怎麽令人愉快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

謝錦天緩緩撐起身子,揉了揉眉心,“沒事。”

樊逸舟笑了笑,關了錄音筆遞過去。

“不用了。”謝錦天已經記起了那段過往,好在那并不是什麽駭人聽聞的觸動——他不過是忘了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那甚至不能算作是諾言。

謝錦天起身告辭,樊逸舟也沒留他,只是到了玄關時,驀地在他身後嘆一句:“真沒想到他從小就癡情,別人不經意間的一句話,他都當了真。”

謝錦天冷冷瞥了樊逸舟一眼:“你會對兒時說過的每句話都負責?”

“至少我不會把它當做是童言無忌,不了了之。”

“我沒你那麽偉大。”謝錦天說完,不再理會樊逸舟,起身走了。

回到家,謝錦天把那袋碎片丢在地上,便躺倒在了沙發上。從未有過的疲憊,如千軍萬馬碾壓着他的神智,他很快便睡了過去,随後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住在白牆灰瓦的一座院落裏,蔥翠的枇杷上金果累累,恍恍惚惚地往西走,湖石假山,婉轉玲珑,而高堂正中,前後分懸着“玲珑館”、“玉壺冰”兩塊牌匾。

有誰坐于其中撫琴,眉目清秀,舉止風流,只是琴聲凄切冷清,令人神傷。

謝錦天背着手走上前去,不經意間,驚動了在一旁聽琴的幾只貓兒。黑的,白的,花的,或蹲在香爐邊,或趴在圈椅上,或隐在竹簾間。

貓兒們四散而逃,那琴聲便戛然而止。

撫琴之人略帶不悅地擡起頭來:“何人?”

謝錦天這才認出了他,怔忡間忙道:“你不記得我了?”

撫琴之人仔細打量了謝錦天一番,淡淡道:“不曾見過。”

謝錦天急了,指着那撫琴之人的小指:“這紅線,是我給你的……”

“紅線?”撫琴之人低頭看自己的小指上,略一沉吟,輕輕一扯。

片刻後,一聲輕笑,一儒雅男子持着描金紙扇步入館內,從身後環住了撫琴之人:“怎的又念起了我?”

謝錦天驚得後退半步,那男子分明有張與他如出一轍的臉。

撫琴之人卻辨不出真假,扭過頭,任憑那人與他耳鬓厮磨,眼中再無了旁人。而那環着他的男子,卻在扯出一抹笑時,不慎撕裂了皮相,露出青面獠牙的鬼面,湊近了,去啃那撫琴之人的頸項。

謝錦天眼睜睜看着那血色澎湧而出,而那撫琴之人卻渾然未覺,不禁心急火燎。可他跟前不知何時築起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任憑如何叫喊,都無濟于事。

那些個先前躲起來的貓兒,撕心裂肺地叫喚着,企圖拉扯謝錦天離開這将要土崩瓦解之處。謝錦天被他們合力咬扯得踉跄了幾步,咬牙切齒地一腳一只踢開了,卻見他們一個個撞在屏障上,碎裂成了陶瓷碎片。

謝錦天顧不上這些,愈加焦急地敲打起屏障來,直敲得地動山搖,天塌地陷。雲牆、假山、花窗、回廊……周遭的景致都在他憤怒的撼動下崩塌成了殘垣斷壁,可唯獨那一人一鬼,仍舊以纏綿的姿态,擁在一片燃燒的血色之中……

謝錦天驚醒過來,額頭上一層薄汗。他愣了許久才明白,那不過是一場夢境。又躺了許久,才終于緩過神來,看了眼牆上的鐘,他才睡了半個多小時。

都說夢是潛意識的投射,謝錦天已經很久不做夢了,或者說做了也會在醒來後徹底忘卻,然而他卻一點都不想分析方才這個過于清晰的夢境究竟意味着什麽。

一定是因為酒精或者催眠,他才會如此反常地夢見如此荒誕的場景。

不經意間一低頭,卻又看到那袋碎片。不知何時,袋口已經開了,斷在頸項處的一只三花貓的腦袋,正瞪圓了眼瞧着他。

謝錦天猛地坐起身,紮緊了袋口。

可當他沐浴完再次躺下時,腦中卻總是那反反複複的夢境,怎麽也無法入眠。

睜眼到天亮,謝錦天忽然明白,那或許便是一種叫宿命的東西。他想抛棄的、想遺忘的,終将會以另一種姿态強勢地回歸到他引以為傲的生活中,肆意報複一番。就像那只童年時被從窗戶抛下的“黑貓警長”,終究會在同樣的深秋,再次“巧合”地出現在他和易楊的生命裏,埋伏在當下,卻連接着往昔,輕輕一扯,便是萬劫不複的重蹈覆轍。

易楊這幾日看起來更憔悴了,被同事問起,只說是因為搬家。

謝錦天和他的交流依舊只停留在公事公辦上,但關于程衍的個案,卻是個繞不過去的坎。

易楊不得不對程衍說,因為醫院的新規定,必須錄音已保證雙方權益,如果程衍不同意,便只能終止個案。程衍對此很是猶豫,但考慮再三,還是答應了于是,謝錦天終于有了光明正大地“督導”個案的理由。

此時,他正和易楊一同坐在科室裏,聽着回放的昨天面詢的錄音。

先前還只是尋常的對話,可當程衍說出,“家裏卧室貼滿他的照片”時,謝錦天花了好些功夫,才壓下心中翻湧的厭惡。

他深深看了易楊一眼,就聽見錄音裏易楊那有些失真的聲音道:“你怎麽得到那些照片的?”

一陣沉默後,程衍的聲音再次響起,卻是一個不安的反問:“易老師,你有過跟蹤誰的經歷嗎?”

按說,被來訪者這樣的反應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照一般的套路,咨詢師都會将這皮球踢回去,諸如“你這麽問,究竟是出于怎樣的擔憂?”,将問題再次聚焦在來訪者身上。

然而易楊接下來的回答,卻令謝錦天猝不及防。

“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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