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掃墓

謝錦天兩天後便出院了,之後的複查也顯示并無大礙,那輛肇事的電瓶車沒上牌,根本找不到,也只能認栽。而夏雪的父親,雖然這次撿回了一條命,但醒來後卻多了偏癱的後遺症,需要轉院做康複治療,謝錦天便托了關系讓他老人家住到了他們醫院,好方便照顧。

休息了一周正式上班後,拄着單拐的謝錦天首先要面臨的,便是易楊的缺席。分明還在同一個醫院,可隔着一幢樓就像隔着一整條銀河,也唯有中午在食堂或開院周會,才會偶爾遇上,并且也沒什麽交談的機會。

這一日,恰巧從夏雪那邊得知了前些時日“飛來橫禍”的阿姨鄭欣打電話來,把企圖瞞天過海的謝錦天狠狠批了一頓,随後表示後天就要回美國了,明天便來探望他和夏雪的父親,但也答應謝錦天暫時不把這些告訴他母親鄭荞。

第二天,鄭欣一早開車來找謝錦天,看了他額頭和顴骨的傷,又瞥了眼他的單拐:“得去廟裏拜拜了!”

“都嫁去燈塔國了還迷信?”

鄭欣翻了個白眼:“我又不是香蕉人。”

兩人打趣了一陣,便一同去看了夏雪的父親夏峰。夏峰來了這幾天,已經能控制二便了,這對十分要面子的他來說是個巨大的進步,因此心情也好了許多,見着能說會道、見多識廣的鄭欣很是高興,聊了好些時候才歇下。

中午一起去醫院附近吃飯,謝錦天忍不住道:“還是阿姨你這張嘴厲害!”

“哪裏厲害了?我不過是直腸子。”鄭欣聳肩,“有些話要不經大腦思考地說出來,才會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麽。”

謝錦天愣了愣,不禁想到那天易楊照顧他時他未出口的話,哪怕是一句感謝都顯得無比艱難,或許就是因為顧慮的東西太多吧?

“阿姨,有件事我希望你務必告訴我實情。”想到易楊,謝錦天又記起另一件始終困擾他的事,“為什麽我媽那天看到照片反應會那麽大,還說易楊一家都不是好東西?”

鄭欣似乎早就料到謝錦天會問這個,放下刀叉喝了口水:“都是上一輩的恩怨了,你真要知道?”

謝錦天點了點頭。

鄭欣沉吟片刻,最終還是斟字酌句道:“你知道,易楊的母親年輕時很漂亮,而漂亮的女人大多不甘于平凡……”

謝錦天聽了這開場白,便有些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鄭欣後面的話簡直令他無法置信。

“你和易楊小時候走得近,兩家自然也來往得密切些,只是我們都沒想到,吳招娣會對你父親産生些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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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猶如一道驚雷,打得謝錦天措手不及。不過仔細回憶起來,吳招娣确實總對他父親表現得過于殷勤,連帶着對他也十分讨好,而吳招娣對自己幹苦力活的丈夫卻顯得十分冷淡,對易楊的事也并不怎麽上心,小時候的家長會,基本都是易楊的父親去的。

“東窗事發,是因為她在給我們家的全家福背後抄了幾句詩……”鄭欣深深一嘆道,“她本意是要給你父親看的,可惜被我姐逮了個正着。我姐那暴脾氣,當即就上門找她對峙。她膽小,躲着不肯出來,還是易楊他爸出面息事寧人……”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完全沒印象?”謝錦天搜腸刮肚也找不出關于這些事的蛛絲馬跡的回憶。

“你在學校,怎麽會知道?”鄭欣的神情變得內疚起來,“易楊他爸當晚便出事了……”

謝錦天聽到此處久久回不了神,他一直以為,易楊父親的去世是個意外,但鄭欣的這番話讓他不得不聯想到,易楊的父親是否是因為妻子的不忠而在上夜班時走神,才導致操作失誤被機器砸成重傷,拖了一周後便撒手人寰。這也難怪後來鄭荞借着“晦氣”為由,不讓他去易楊家,想來也是怕他知道此中牽扯。

可易楊呢?易楊是否知道這一切?他與吳招娣關系如此疏遠是否也有這層原因?他是不是也同樣痛恨着謝錦天母親的所作所為?

這麽多年了,易楊從未提起過,而謝錦天也心安理得地從未問過。

他想起上次在醫院,易楊問他,是否只記得這些?

難道還有什麽事是他該記得卻都忘了的,以逃脫本該由他承擔的部分罪責?

“說真的,今天沒在醫院遇到那孩子,我真是松了口氣。”鄭欣十指交握,仿佛捏着她發酵了多年的內疚,“這麽多年了,我一直怕再見到他,如果他能指着我鼻子罵倒還好些……可那孩子太懂事、太壓抑了……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去追究誰的責任,只是希望你作為謝家的一份子,多少能替我們償還點罪孽……畢竟他所失去的,是我們無法彌補的。”

冬至那日,早早請了假的易楊,捧着白菊提着袋子出門時,意外地看到了倚着車門的謝錦天。

易楊在這一天會獨自去掃墓,謝錦天是知道的,從前他有空的時候也陪着易楊去了幾次,但都沒有什麽感同身受的悲切。畢竟易楊的父親已經去世多年,而他留在謝錦天記憶中的印象,不過是老實本分、寡言少語,他們甚至都沒交談過幾句。可每次看到易楊望着墓碑的那種表情和他慢條斯理祭奠的模樣,不知怎麽的,就會浮上一陣心酸。

“腳沒問題?”被強硬地要求上車的易楊,下意識地看了眼謝錦天的腳踝。

“開車又不用左腳。”謝錦天扯了扯易楊的安全帶确認他系好了,這才發動車輛,“已經好多了,就是走得慢點。”

易楊瞥了眼謝錦天收回的手,從前他總覺得這個動作帶着關心的意味,直到一次他坐在後排,眼見着謝錦天以同樣的方式關心着夏雪,這才明白,那不過是一個禮貌的習慣。這樣的誤會在他們的相處中數不勝數,以至于易楊時刻都要告誡自己不要輕易地自作多情。

好比今日,謝錦天或許只是懷着對于上次他照顧他的感激之情,才特意來接送他掃墓。那和過去無關,和未來無關,只和謝錦天自我滿足的需要有關——還清這一份情,便可以少些牽扯。既然如此,易楊也便沒什麽好推脫的,他願意給謝錦天這樣一個機會,也讓自己早些解脫。

高速十分擁堵,這一路上,謝錦天都在找些看似随意的話題,以避免沉默的尴尬。易楊順着他講,一問一答地聊些無關緊要的事,但他隐隐察覺到了謝錦天的不自在,或者說是緊張。

等到了墓地,看着那些來祭奠逝者的一大家子人,謝錦天忽然覺得形單影只地抱着一束花逆着人流行走着的易楊,簡直像一個旁人視而不見的亡靈。

謝錦天一直都無法形容,這些年,易楊身上究竟少了什麽,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易楊是如此缺乏生氣。父親的死,似乎一夜間帶走了他對生活的所有憧憬,只剩下一具空殼,按部就班地移動在生命的軌跡中。

謝錦天忽然有些不忍見到這樣的場景,他追上去,走在易楊身側,随口問了句:“吳阿姨清明來嗎?”

易楊目不斜視地走着:“她不來。”

謝錦天這才意識到自己問錯話了。吳招娣也許從來沒來過吧?作為間接害死她丈夫的兇手,她無顏來,或者根本不屑于來。

這話出口前若稍加思索,便知是不妥當的。可剛才那一瞬,他總覺得必須說點什麽,才能把易楊從另一個旁人看不見的世界裏拉扯回來。這感覺很微妙,但微妙過後便是無盡的尴尬。

兩人再沒有交談,直到到了易楊父親的墓前。

謝錦天幫着易楊把東西攤開來,火盆、紙錢、元寶紙、香……

易楊把花擱在墓前,拿了塊布仔仔細細地擦拭着墓碑,随後撫了撫父親黑白的照片。

他的指尖是冷的,墓碑也是冷的,謝錦天看着這一幕便覺得心也跟着沉入了靜止的歲月。

搖曳的火苗吞噬了那晃人眼的虛假的金銀,謝錦天陪在一旁,蹲得腿都麻了,忽然就聽易楊道:“我時常會想,如果非要奪走一個至親的性命,為什麽不是她呢?”

謝錦天一怔,擡頭看向易楊,卻見他依舊面無表情地繼續着手裏的動作,好似那只是他的自言自語。

“我很自責,因為這樣的念頭,可我控制不了,尤其是在後來,她打我還連我爸也一起罵的時候……他已經去了啊……”

火苗被風吹得旺起來,又很快被一打紙錢壓了下去。

“我也恨過我爸,因為死亡就意味着永遠的抛棄……他為了那樣一個根本不在乎他的人……”易楊的話語随着那陣吹走灰燼的風,飄飄忽忽,“他替我打了那麽大個書櫥,希望我好好讀書,別像他一樣當個工人。可就算我完成他所有的願望,他也回不來了。”

謝錦天還是第一次,聽易楊敞開心扉和他說這些話。而這些話,遲了很多很多年……

易楊的雙眼依舊清澈,絲毫沒有要流淚的跡象,可就是這樣若無其事的模樣,才更令謝錦天覺得觸目驚心。

太多在歲月中沉澱的情緒被喚醒,争先恐後地要從他的胸口、眼中迸出來,以至于他一時間竟不知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易楊。而易楊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答複,等一切都結束了,他安靜地收拾好東西,扶着一旁的樹緩緩站起來,随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謝錦天忽然想叫住易楊,告訴他,他已經知道了當年的真相,他感到很抱歉,對于他母親的所作所為,也對于自己的後知後覺。

他想問易楊,為什麽不早些對他說這些話,那樣他們的關系或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還想知道醫院裏他說的那句話究竟什麽意思,他忘了什麽,又該記得什麽?

如果能不催眠就知道所有,如果能不催眠就回到從前,他寧可繞一段彎路,也不會選擇那樣傷害他。

許多許多的話湧到嘴邊,然而最終,他只是追上去,緊緊拽住易楊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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