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表裏不一

其實易楊從說出那些話時便覺得後悔了,他走時的幹脆不過是一種遮掩,想快些結束這尴尬而詭異的局面。

他也很納悶,為何會對謝錦天說這些。或許是這樣令人感懷的氣氛讓他有傾訴的沖動;或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互相試探讓他精疲力竭;或許是決定放下前和過去的一種道別——聽者是誰,并不重要,只是他沒想到,向來只樂意沉浸在自我滿足中的謝錦天竟會因為他這幾句算不得煽情的話而做出如此出格的舉動。

腕部傳來獨屬于謝錦天的溫度,易楊甚至能感覺到那顆捉摸不透的心正通過有力的搏動傳遞着震動,并且悄悄生出無數只觸手,無孔不入地攀住他,企圖将他體內的死氣沉沉都拽出來,抛在這墓地裏。

“放開!”易楊不禁掙紮起來,即便他一廂情願地投入了那麽多年,也不會因此而分不清感情和同情的區別,他不需要這種一時沖動下的憐憫,他害怕謝錦天再做出什麽逾越的舉動。

然而謝錦天卻不配合。

他承認,剛才他的确有一瞬的失神,身體先于理智做出了令他自己都十分意外的舉動,可當他真的把易楊拽在手心裏,感受到他的僵硬與抗拒時,卻又不想放開了。

他記得第一次催眠時易楊說過,練了無數次的壓制動作不過是為了肌膚相親的一瞬,因為不敢奢望別的,只想留下點回憶。那麽現在呢?自己的主動他又為何要抗拒?是“手術”的功勞,還是易楊自己變了心?如果他能早些注意到易楊壓抑而扭曲的感情,或許會以另一種方式來補償他,而不是因為一時的惱羞成怒而趕盡殺絕,讓易楊如此被動,如此痛苦。

“我們把話說清楚。”正如鄭欣所說,沖口而出的話,或許才是謝錦天的肺腑之言。他受夠了和易楊這般長久的拉鋸,他渴望回到童年的午後,寥寥幾語,卻心意相通。

然而掙不開桎梏的易楊聽了這話,卻權當是一種威脅:“說什麽?剛才那些不過是我的自言自語!你……”

“我的錯。”

易楊愣住了,他從沒有聽過謝錦天如此坦然地承認過錯誤,以往,他總喜歡把他的過失歸因于外界或他人,以此來逃避對自己的苛責,維持對自己完美無缺的認可。

“阿姨都告訴我了,當年的事。”

關于這一點,其實在來的路上易楊就隐隐猜到了。謝錦天不會無緣無故地“獻殷勤”,若不是因為感激之前他在醫院裏的照顧,必定就還有別的原因。

“我不是來為我母親開脫的,我只是想問問你,這麽多年了,為什麽從來都不說?”謝錦天偏首,打量那小巧的發旋和緊繃的側臉,“我就這麽不值得信任?”

易楊別開臉,盡可能不讓謝錦天看到他的表情。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總想着疏遠我?”那羽絨服裏包裹的身子太過消瘦,讓謝錦天覺得即便是包住他,也沒有什麽實感,“還有什麽事是我該知道卻忘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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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想知道什麽?”易楊忽然扭過頭來,對上謝錦天的眼,“我的取向,還是我和樊逸舟的事?”

謝錦天就好似被狠狠剜了一刀,驀地松開了手。

“你我都心知肚明不是嗎?”易楊卻還在繼續,鎮定自若,不依不饒,“我就是你最厭惡的那一類人,明明是個異類,卻妄圖博取同情……我疏遠你,也是因為不想你發現我的取向,但你還是猜到了吧?連同我和樊逸舟的關系……是,我騙了你,我并沒有搬回我媽那裏,我睡在樊逸舟的床上……”

“夠了!”謝錦天喝止住了易楊對他自己的诽謗,要不是他之前催眠過他,也親口從樊逸舟那裏得知了真相,他當真就要信了易楊此時的信口開河。

“你把自己說得那麽不堪,是在報複我之前傷你的那些話?”謝錦天的語調裏透着示弱般的疲憊,“是我的錯,我不該把你和那個抛棄妻子的男人聯系到一起,你們是完全不同的。”

“并沒有什麽不同。”易楊依舊背對着謝錦天,低垂眼簾的模樣卻并不顯得溫順,“人在欲.望面前總顯得渺小而愚蠢,越是求而不得,越是锲而不舍……但現在我想明白了,我浪費了太多時間在無謂的事上,明明我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更好的選擇?

謝錦天怔怔望着易楊面無表情的側臉,忽然想起了樊逸舟第一次來找他合作時說過的一模一樣的話,如今,他們的目的似乎終于達到了——記憶還未被完全取代,易楊卻已經醒了。

就算曾有過執念,曾有過奢望,如今也看開了。

當斷則斷,或許自此分道揚镳,才是對彼此都有利的抉擇。

“我不會祝福你的。”謝錦天對抛下他漸行漸遠的易楊道。

“可你卻要我的祝福。”易楊繼續走着,輕聲回了句。

因為沒有回頭,他也沒有看到謝錦天由疾言厲色到悵然若失的變化。

也因此,沒有心軟。

夏峰的情況,一天天在好轉,從能站起來,到生活能夠自理也就用了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為此,夏家都十分感激謝錦天這個準女婿盡心盡力的照顧,之後籌備婚事的進度也便在兩家人的合力下加快了不少。

那日,去取定制的西裝,直到從店裏出來,夏雪才提起易楊的租房就在附近,她特意帶了請柬,想順路去送一下。謝錦天對于夏雪的“貼心”很有些哭笑不得,自從兩周前陪易楊去墓園鬧了個不愉快後,他和易楊便斷了聯系,即便在醫院遇上了,也都刻意回避。但如今,他不可能向夏雪解釋此中原委,也找不到什麽托詞拒絕,只能郁悶地接受這個提議。

此時恰逢周六傍晚,因着入冬的緣故,等兩人走到易楊租房的小區時天色已完全暗了。

這一路,夏雪和謝錦天說的,他都沒聽進去,只管敷衍地應着。他從不知道,自己會如此抗拒和一個曾經熟悉的人相見,分明都已經是成年人了,能一笑而過地應對所有尴尬的局面,可偏偏就不敢想,不敢想見面時易楊禮貌卻敷衍的笑和眼神交彙時尴尬的閃躲。謝錦天這些天都為上一次的不快而惱怒着,為什麽在他鼓足勇氣想要與易楊交心時,易楊卻又縮回他的殼裏嚴防死守?分明他的情緒是易楊先挑起的……

正想着,忽然發現身旁滔滔不絕的夏雪停下了腳步,而那話語也戛然而止。謝錦天偏過頭,見夏雪一臉震驚地盯着前方。

這是小區的轉角處,在一棵樟樹旁,容易被忽略的陰影裏,一個男人正将另一個男人困在牆和他的雙臂間,狠狠吻着。與其說“吻”,倒不如用“啃咬”來形容更貼切些,那種粗暴和急躁,全然颠覆了之前儒雅、潇灑的形象,倒像個情窦初開的毛頭小子,因為一時沖動而失去理智,恨不能将對方拆骨入腹。

夏雪瞪大了眼,呆呆看着之前挑喜糖時才認識的樊逸舟,蠻橫地壓着易楊吻得天昏地暗。此時,任憑她如何想替他們開脫,也很難說服自己他們只是朋友關系。難怪上次總覺得樊逸舟對易楊有些過于體貼了,原來那并不是錯覺……

夏雪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身邊的謝錦天,卻發現謝錦天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窘迫,而只是死死盯着跟前“難舍難分”的二人。那眼神是如此陌生,竟讓夏雪生出一種徹骨的寒意。

而正在此時,猛地用膝蓋頂得樊逸舟悶哼出聲才得以脫身的易楊,忽然扭過頭來,與夏雪和謝錦天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那一瞬的尴尬,令時間都凝滞了。

四人就這麽僵持着站了許久,直到樊逸舟最先反應過來。他一把将易楊擋在自己身後,坦然微笑着:“這麽巧?夏小姐是來找易楊嗎?”

被凍結的時間仿佛忽然流動起來,湍急地沖刷着夏雪,逼得她不得不說些什麽才能在這樣的處境裏站穩腳跟:“我們……來送請柬。”

說罷,夏雪又看了眼謝錦天,但謝錦天顯然沒有接收到她求救的信號,他的表情依舊如故,仿佛只有他一人被留在了時間的縫隙中,仍未走出來。

“哦……上去坐坐?”樊逸舟依舊笑得從容,仿佛剛才那粗暴地壓着易楊親吻的另有其人,而他的語氣,更像是在宣誓着主權。

夏雪實在不想繼續這難堪的局面,又看了眼無動于衷的謝錦天,硬着頭皮道:“不了,我們之後還有事……”

“那真是可惜,以後提前和我們說啊!”樊逸舟順水推舟地走上前來,從夏雪手中接過那請柬,随後眼神落在繃着臉的謝錦天身上,“我的就不用給了,一張就夠了。”

夠了?是不是該在他倆名字後面加個“夫婦”的後綴?

夏雪似乎能感覺到謝錦天即将爆發的情緒,又與樊逸舟說了幾句,便拉着謝錦天匆匆走了。

夏雪找了家餐廳坐下,點了菜,也不見謝錦天說一句話。夏雪很有些委屈,這分明不是她的錯,可在方才那樣的情況下,謝錦天不但不替她解圍,也不體諒她的不易,如今還給她看臉色。但夏雪轉念一想,謝錦天應該也是今天才知道那兩人的關系,而他與易楊是青梅竹馬的交情,對樊逸舟又十分厭惡,這般的反應也算情理之中,她應該多體貼他一些。

“剛才真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夏雪一邊觀察着謝錦天的臉色,一邊努力化解着尴尬,“不過這麽多年了,我竟然都不知道易楊他……難道上次他說暗戀的人,就是樊逸舟?可看起來他好像不太情願的樣子……不過這是他們兩人的事……只是突然撞見了有點尴尬……”

“啪”——謝錦天的筷子被拍在桌上,他似乎克制了許久才沒有對夏雪說出難聽的話,可他的表情已經深深傷害了始終努力調節氣氛的夏雪。

謝錦天看到夏雪慘白的臉,這才後悔起自己的遷怒,稍稍緩和了語氣道:“快些吃吧,等下早點送你回去!”

夏雪一瞬間雙眼微紅,只好端起水杯遮擋着。她是個直性子,有什麽想法都會和謝錦天交流,而謝錦天卻在她最為窘迫的時候,狠狠推了她一把,讓她站在不安的境地裏,遙遙揣摩着他的心思。

吃完飯,謝錦天送夏雪回去,依然是一言不發,只在道別時輕輕捏了捏夏雪的手掌,夏雪有些負氣地抽回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謝錦天此時卻沒有去哄夏雪的心思,他滿腦子都是那個吻。原本,促使他下定決心要與樊逸舟合作的,便是他從易楊租房樓下窺探到的那一吻。而如今,昨日重現,可他卻發現他的憤怒和那一日擁有着截然不同的成分。

回到家,謝錦天在沙發上呆坐了會兒,忽地就起身打開酒櫃的抽屜,取出那兩本國史大綱。

他将裏面夾着的照片一張張翻出來平鋪在桌上,随後撐着桌子俯瞰着。那些照片幾乎涵蓋了謝錦天從大二到工作以後的近十年間的種種經歷,在車站等車、在圖書館查閱資料、在咖啡廳裏消磨時間、在車裏打電話,穿着白大褂匆匆從噴泉前路過、給實習生講課……那視角有俯視的、仰視的、平視的……各種各樣,卻并沒有謝錦天以為的羞辱性的窺探。透過那些獨特的角度,他甚至有些認不出自己,原來在那位攝影者的眼裏,他是這般的溫文爾雅、倜傥不群。透過那些鏡頭,他能感覺到攝影師有多麽專注,多麽虔誠地注視着他的模特,他将他的舉手投足、點點滴滴,都定格在這些畫面裏,連成綿延的相思。

謝錦天看了許久許久,心情終于漸漸平複。十年的感情,全都濃縮在這裏,證據确鑿,又豈是一個吻能颠覆的?什麽更好的選擇,那不過是托詞,因着自尊心的作祟。

想到此處,謝錦天竟是有些得意,他翻拍了幾張大學時代和工作以後的照片傳到電腦裏,随後給司儀打了個電話:“成長視頻麻煩再加幾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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