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傩面

易楊和夏雪都已經有近一個月沒見過謝錦天了,也不知是謝錦天刻意躲着,還是當真就那麽巧合地沒有遇上。而此時,這樣的不期而遇,令易楊和夏雪仿佛被捉了現行般的尴尬。

易楊移開視線,借以平息慣性的心鼓如雷,他心中預演的情節,是謝錦天的拂袖而去,然而當他意識到那腳步聲近在身側時,為時已晚。

夏雪怔怔看着謝錦天拽着易楊就往樓裏走,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直到二人消失在視野中,雨水的冰冷才透過肌膚滲透進心裏,令她猛一個哆嗦回過神來。

簡直是匪夷所思!謝錦天帶走的竟不是她,而是易楊?

而此時,拽着易楊胳膊将他帶到庫房邊的樓道裏的謝錦天,實則也對自己的舉動很是意外。

最初,他的确是打算像個成熟穩重的男人那樣,和冷戰了多日的夏雪好好談談,言歸于好,讓一切回歸正軌。可就在走向二人的時候,他看到了夏雪凝在腮邊的淚。那本是楚楚可憐的模樣,落在他眼裏,卻好似一種無聲的指責。

多年來,他與強勢的母親的對峙中,每每敗下陣來,都是拜那眼淚所賜,那是女人披着軟弱外衣的殺手锏,他唯有妥協、回避,一再地遷就,替他父親償還本不該他償還的虧欠。也正因如此,謝錦天發自內心地厭惡這種千篇一律的控訴方式。

而此時的夏雪,與他的母親是如此相似。他暗暗心驚怎麽沒早些意識到她也有如此庸俗的一面?她私底下來見易楊的舉動,不也是一場強詞奪理的告發?兜兜轉轉地尋着熟人訴苦,無非是想将自己裝扮成無辜的受害者,借以拉攏他人,一同指責他這個“負心漢”的薄情。原來她和那些莺莺燕燕本沒有什麽分別,只是在對的時間出現在對的場合,恰好填補了他人生版圖最後的空白,令他錯信了她便是他的圓滿,因此感恩戴德。

只這一番推敲,便造就了一念之差的抉擇。故而此時站在跟前的,不是流淚的夏雪,而是沉默的易楊。

當然,謝錦天對易楊也有着無法述諸筆端的不滿與怨怒,而那怨怒,充其量不過是親人間的反目,夾雜着無法裁斷的曲直和無法割舍的牽挂。

他是願意原諒他的,只要他抛出的餌,能誘出易楊加倍奉還的愧疚和些許的退讓。

“很意外嗎?”謝錦天的聲音回蕩在暖氣到達不了的樓道裏,“說來你也許不信,和她冷戰的這大半個月裏,我考慮最多的,其實是你的事。”

易楊心中一動,面上卻依舊淡淡的,只別開臉瞧着半扇積灰的窗。

“都怪我不夠成熟,不敢直接問你,只能旁敲側擊地猜測。其實我也知道,你是怕我反感才隐瞞了那麽多年。這滋味一定很不好受。”謝錦天自顧自說着,一團一團白氣消散在二人之間,“我其實并沒有幼稚到因為那個男人就以偏概全地否定……我很後悔沒有在第一時間和你開誠布公,還遷怒于人……”

遷怒的對象,指的便是程衍和夏雪。

“所以?”易楊收回視線,打斷了謝錦天的長篇大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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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錦天正陶醉于自己的推心置腹,自然因着這忽然的中斷而生出些許不快,但仍是總結陳詞道:“所以,這章能不能就此翻過?我收回之前說過的話,我不想每次見面都劍拔弩張……這世上無非是有病的正常人和正常的病人,誰沒有點瑕疵?”

瑕疵?

易楊在心中慘淡一笑,謝錦天這感人至深的演講,到最後還是露了條狐貍尾巴。

他相信,方才謝錦天拉走他的一剎那或許當真是無意識的行為,可他後來這一番話,無非是用他慣用的圓熟來試圖駕馭脫離掌控的關系,而在他滔滔不絕地表演時,便已将易楊推到了臺下,成為了只能給予掌聲或噓聲的觀衆,而觀衆的意見,他又何曾真正在乎?

“你還記不記得,去江西看過的傩戲。”

謝錦天不知為何易楊會忽然提起這個,但還是微笑着接話道:“當然,在石郵村。”

傩戲,是流傳下來的一種驅鬼儀式。高二那年寒假,同樣不想回家過年的兩人相約一同去了江西的石郵村。石郵村的傩班依舊保持着世襲制度,固定有八位傩舞者,稱為“八伯”,正月初一起傩,那塵封了一年的面具便被請出來,鐘馗、開山、雷神、二郎神……通過面具的形式紛紛複活在了他們身上,一同随着緊鑼密鼓翩翩起舞,威風凜凜地四處巡視,氣勢洶洶地走街串巷,只為驅逐疫鬼。

“‘八伯’戴上面具的那一刻,或許真的相信自己成了神,讓鬼魅無處藏身,讓村民頂禮膜拜。”易楊淡淡道,“可當圓傩的那一日脫下面具,他們依舊是有七情六欲,逃不過生老病死的凡人。”

這話,自然是別有深意的,可還不等謝錦天揣摩明白,易楊的手機便響了,是醫務科的同事。

“我得走了,你也別讓師姐等太久……”易楊雲淡風輕地轉過身,“快到正月了,總要和家人一起過的。”

還記得高二那年,兩位少年在回程的途中還興奮地讨論着那原始、笨拙卻震撼人心的的驅鬼之舞。

說着說着,便有些倦了,謝錦天讓易楊靠着他睡會兒。易楊剛合上眼,就聽謝錦天道:“雖然沒法選擇父母,但還好可以選擇伴侶……過年,就是要和家人一起過,你說是不是?”

易楊的心突突地跳,他不敢答應,只得裝睡。

如今想來,謝錦天或許只是在訴說自己對于未來的憧憬,又或者不過是一句随口的安慰。可當時情窦初開的易楊,卻寧可相信他自己牽強附會的解釋,自作多情。

穿過迂回的長廊,走出這棟樓時,他從窗戶裏看到了低頭站在長椅邊的夏雪,和忽然将她攬入懷中的謝錦天。

他想起消除謝錦天記憶前他說的那番話,他要的是從前的自己回到他的身邊。

一切如你所願。

易楊重新邁開步子。

謝錦天的生活總算又步入了正軌,夏雪與他和好後,再不敢提要謝煜參加婚禮的事,而因着與夏家父母的隔閡,若非夏雪要求,謝錦天幾乎不上門,轉而大大方方地又開始去易楊那兒消磨。

自上回的“推心置腹”之後,易楊對他的冷淡似乎有了些許消解。在借着機會“順路”送易楊回家,确定樊逸舟并未與他同居後,謝錦天便肆無忌憚地出入易楊的租屋,觍着臉蹭飯。

年關将近,他卻跑得愈加勤快。在夏雪出現之前的春節,兩人除了大年夜回家吃頓飯以外,幾乎都是一起過的。即便只有大年夜,也沒有一次是不鬧心的。易楊習慣在桌前多擺一副碗筷,謝錦天則是借着大掃除的名義盡可能地抹去所有他母親悄悄保留的屬于他父親的痕跡,可想而知,兩位母親對于兒子執着着“尋晦氣”的行為會作何反應。

然而熬過這一晚,初一背起行囊踏着滿地紅屑出門時,便又是煥然一新的一年。

他們總是約在學校附近的人造景觀見面。那池塘的水一年比一年少,卻總針紮着剩那麽一點,象征性地結了薄薄一層冰,被附近的孩子拿石子砸出好些個洞來。易楊便總是數着那些洞坐在褪了色的用修正液塗滿字的八角亭裏等着謝錦天的道來。

他們的旅行,向來都是易楊負責規劃路線,謝錦天負責跑腿買票。謝錦天之前總騙易楊說鄭欣認識人,買車票、門票可以打折或者不花錢,實則他是想替易楊省錢,他見不得易楊為了和他旅行一次辛辛苦苦打大半年的工。但易楊也不傻,幾次以後就發現了端倪,難得和謝錦天紅了臉,謝錦天也只好收下他那份錢。

“我說你!有必要和我算那麽清楚?”謝錦天總忍不住抱怨。

易楊不答,在他心裏,欠喜歡的人一分一厘都不行,他與他兩不相欠,那才是平等的、純粹的感情。

大過年的,什麽景點都人山人海,即便不是景點,也熱鬧得讓人煩躁,但只要和易楊一起,謝錦天便覺着清淨——心上的清淨。

“照這麽下去,能把全國給兜遍了!”謝錦天時常在回來的路上翻看着相機裏的照片興奮地說着。

在當時的認知裏,他是年年要和易楊一起過的。即便以後成了家,也要兩家湊在一起,帶着孩子一起旅行。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易楊,而易楊臉上淺淡的笑就此消散了。

“怎麽?”謝錦天有些莫名地看着忽然扭頭看向窗外的易楊,窗戶映出的臉面,填滿了倒退的景色,一時間竟分辨不出那表情的意味。

“那亭子總要拆的吧?”

“嗯……是說要拆來着……”謝錦天對于易楊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感到十分困惑。

拆了又怎樣?那無人維護的破舊的景觀,是該拆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易楊後來沒有再說什麽,可不知怎麽的,近日謝錦天卻常常夢到那日的情形。

“按照精神分析的理論,記得住的夢都是有意義的,你說,怎麽我總夢到那段?”這一日,吃着飯,謝錦天便提了起來,“那亭子拆了吧?”

“不清楚……”易楊心不在焉地撥弄着碗裏的菜。

“你當時想說什麽?拆了又怎樣?”

易楊沒有回答,可他心裏有個微弱的聲音說着——“拆了以後,我要去哪裏等你呢?”

這份感情,已經無處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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