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救贖
兩人仿佛就這麽在這滴水成冰的冬日裏站成了兩尊雕像。透骨奇寒的皚皚的白,越積越厚,成了盔甲,成了堡壘。
夏雪的直覺向來很準,然而此刻她卻恨透了這直覺。方才她一眼便看透了謝錦天對易楊毫不自知的在乎,以及易楊對謝錦天無法割舍的眷戀。
難怪那天夜裏,易楊獨自徘徊在此,就像在排演今日的戲碼。他為自己設定了一個苦情的角色,而她自己呢?
今日不過是因着當頭一棒才令她不得不抽離出軀殼,審時度勢。可她終究是要回去的,回到她靈魂的桎梏中去,繼續沿着命途的繩索,臨深履薄。
可只這短暫的清醒,也讓她深深後悔在這段感情中的當局者迷,她為着所謂的情愛,一步步将姿态放低到予取予求的卑微,可這壓抑自尊的隐忍和遷就,不過換來謝錦天肆無忌憚的殺伐決斷。
而易楊,或許便是另一個她。
他們本沒有什麽不同。
目光相觸的一瞬,這微妙的對峙,卻令二人靈魂互換般能體會到彼此的心境。即便不知前因後果,也因愛着同一個生性涼薄的男人而感同身受。
易楊先彎下腰,撿起了之前被謝錦天扔在地上的鐵盒。而邊上被踢得歪歪扭扭斜靠着亭柱的背包,他卻并沒有理會。那背包裏裝的,是謝錦天獨有的傲慢的同情,這本不屬于他。
一步步走下階梯,在夏雪灼灼的目光下,一層層褪去粉飾的僞裝,只剩下原形畢露的醜态。
他知道,她猜到了。
他并非無辜的,夏雪自然可以站得比他高一些,以世俗的眼光來審閱他、批判他。
然而夏雪卻只輕聲叫住了他。
“都結束了。”
易楊偏首看向夏雪。他不知道她所指的結束,是用來形容她和謝錦天的感情,還是對于他的審判。
夏雪沒有再解釋,只是拉起易楊冰冷的手往反方向走。仿佛要一同逃離這個注定要在回憶裏鎮守的傷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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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池塘上的冰窟窿,像無數空洞的眼,冷冷窺視着他們徒勞的掙紮。
大年初一的清晨,沒有店鋪營業。夏雪也不好意思去打擾住在附近的表姐,只能帶着易楊回到車裏。
直到此刻,夏雪的手才松開,這一舉動實屬有些逾越了,可在此情此景下,語言是如此無力,唯有在自掌心傳遞的溫度才是真真切切的。他們迫切需要一種表象的締結,以确定尚未被這個世界所厭棄。
開了暖氣,感覺到重回四肢的溫熱,這才從同宗同源的鈍痛中緩過神來。
“要是有杯熱飲就好了。”
夏雪的開場聽來只是為緩解尴尬,可易楊卻能從這話裏察覺夏雪的體貼——她是不願教他難堪的,即便在知曉他的醜陋之後。
“不介意的話,去我那裏吧?”
回到易楊的租屋,開了空調,脫了外套,一人一杯熱可可握在手中。
易楊喝不慣甜膩的飲料的,但他知道夏雪喜歡,而此刻,他也需要高熱量的東西,将沸騰至頂點卻又凍成冰的情緒溶解成一縷一縷,以供剖析。
“對不起,之前騙了你。”易楊想起之前問夏雪要視頻,想起前幾日徘徊時的偶遇。
“不,我是該醒醒了,和你沒關系。”夏雪試圖将此刻的自己與過去的自己割裂開來——權當從前的自己死了,然而卻又沒死透,篤篤地敲着門,從只字片語裏回煞,“這感覺就像着了魔,我竟然和那些個妒婦一樣。”
嫉妒、懷疑,尋着蛛絲馬跡不遺餘力地追蹤。
其實從她變成這不堪的模樣還不自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這殊途同歸的結局。
謝錦天那樣心高氣傲,又怎會容忍她的多疑?那裝在容器裏的易碎的感情本就經不起推敲,是她一意孤行,掂量着敲打着,卻失手摔碎了假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夏雪念起易楊曾形容心上人那句話,如今方明白此中深意,“你比我執着得更久吧?”
易楊聽夏雪問起,雖然從邀請她來家裏時便做好了吐露心聲的打算,但當真要揭開這層遮羞布時,仍是惶惶。他從未向樊逸舟和餘潛以外的人剖白過自己,那是最荒唐、最可悲、最畸形的愛戀。而夏雪與他非親非故,甚至某種意義上還夾着謝錦天那一層尴尬的關系,不該交淺言深。可此刻,兩人都急需與過去做一個了斷,彼此傾訴,便是最恰好的謝幕。
“年幼時,他總護着我,把我當弟弟。”
易楊最終決定将一切娓娓道來,只是隐瞞了餘潛的存在,略過了兒時的創傷。
夏雪聽得怔忡,連手裏的飲料涼了都沒發覺,依舊緊緊握着,握得關節發白。
她從未如此心寒過,這與方才撞破謝錦天的謊言時的挫折感是截然不同的。試想,謝錦天對易楊這樣一個青梅竹馬的存在都能如此心狠手毒,對她這個注定要被束之高閣的擺設又能好到哪裏去?
她險些踏入的不是愛情的墳墓,而是絕望的深淵。
“他竟然這樣……對不起,我太後知後覺了。”熱可可的香甜對比出無可奈何的苦澀,自幼就被溫情包圍的夏雪并不善于處理這些負面情緒,她很難想象,易楊是如何熬過這番惡意中傷的。
終于将這一切和盤托出的易楊也是如釋重負,他替夏雪又續了杯飲料,再拿了些自己做的餅幹過來。
向來膽小的警長倒是很喜歡夏雪,時不時蹭她的腳踝讨要吃的,不知是否還記得它曾替她當過愛情的使者。
“他從沒告訴我他父母的事,他說他父親抛下他們母子去了國外……我也知道他不喜歡同性戀,可我不知道這兩者之間的聯系。”
易楊聽夏雪這麽說,其實有些後悔将謝錦天兒時的事告訴她,好像這便徹底背叛了那個總護着他的小小男孩,在易楊心裏,那個給他紅線的男孩和如今的謝錦天不過是共享同一尊軀殼罷了。
“他從不給人同情他的機會。”
“也是。”夏雪凄然一笑,知道易楊可能是在安慰她。謝錦天不對她講,是因着她沒有令他放下防備的資格。
“那你催眠他又為什麽?他倒是問心無愧了,可你就這麽算了?”夏雪情不自禁地代入了一下,若換做是她,恐怕是要來個玉石俱焚才算解恨的。
“為自己的選擇付出的代價越大,越難從中自拔。”易楊将餅幹往夏雪的方向推了推,“我不想終其一生都在與自己辯駁。”
理性一些,是适時止損。感性一些,是斬斷情絲。若一段感情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去證明當初的選擇并不荒誕,那麽它早已紮根在了靈魂,戳心灌髓。
“還是你看得透徹。”夏雪想起年後還約了婚慶洽談細節,她本一廂情願地認為,只要委曲求全,謝錦天便還會如從前般對她柔情蜜意。可謝錦天從來就不是她以為的模樣,那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投射。她必須說服自己擁有的便是最好的,才能下定決心忽略那些初露端倪的罅隙。
“如果想明白了就能做到,那麽心理咨詢行業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易楊看向書櫃,那裏面存着兩本他沒有勇氣翻閱的書籍,“就是因為明知該怎麽做,卻怎麽也做不到,才平添煩惱。”
“這話聽着像傳教。”夏雪試圖開個玩笑,驅散些圍追堵截的傷感,“說真的,我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走出來……我父母很恩愛,也一直都很寵我。我的人生在遇到謝錦天之前,幾乎是一帆風順的。今天,恐怕是我從小到大栽得最狠的一個跟頭……”
易楊能理解夏雪,一朵溫室的花朵,被細心呵護着,她含苞待放地将從家庭中習得的溫情移植到第一段親密關系中,她以為她能收獲同等的溫情,可卻被一再摧折。
“所以,我有個不情之請——在之後的一個月裏,我能每周見你一次嗎?”
易楊對夏雪的這個請求,不免有些意外,但細細一想,也便明白了她的初衷。
她怕自己會動搖,會後悔,會絕望,會枯萎。
她需要他,不只是因為他的職業身份,更是因為他是同病相憐的最能理解她的人。
“好。”易楊并沒有猶豫多久便答應了,雖然他早已透支了感情,對關心他人感到有心無力,但夏雪不一樣,她是他故事的一部分,也是他的一部分,有着相通的感情。
“我該走了。”夏雪在接到父母的電話後,不得不起身道。
易楊送她到小區門口,看着她仿若披着一身雪花消散在視野的盡頭,暗自希望她能告別這段過往,找到心靈的歸宿,畢竟她終究是朵玫瑰,尚未綻放,尚有幸福的可能。而他不過是一塊頑石,固守着墳頭枯草而已。
“所以,這就是你告訴她的理由?”大年初七終于從走親戚的任務中解脫出來的樊逸舟,在得知易楊将事情和盤托出以後十分震驚,“你就這樣将把柄交到謝錦天的未婚妻手中,引頸受戮?”
“她不是那樣的人。”易楊面對樊逸舟的質疑不為所動,“她也不再是他的未婚妻了。”
“易楊,你我都是做這行的,人心叵測,你應該清楚。”
易楊知道樊逸舟說得有道理,可此刻的他全然聽不進這些:“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易楊不願用惡意去揣測夏雪,因為她在那樣一個仿佛永無盡頭的嚴冬裏,将他從那樣的心境中解救出來。
每周一次的見面,于他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療愈?說暗戀美好的,那是因為不曾真正孤獨過,那種仿佛被裝在棺材裏,啞了聾了死了的孤獨。
“每次和你見面,都是因為他的事不歡而散。”樊逸舟走時輕嘆道,“我的這位情敵不是外面那個,而是你心裏那個。如果哪天你不再用‘他’來指代他,那我才有機會。”
易楊仿佛被刺了下,這才意識到,他确實很少提及謝錦天的名字。原來他對他因愛而生的恐懼,已病入膏肓到連他的名字在舌尖滾一圈都燙到要囫囵吞下的地步。
好在還有夏雪。
莺飛草長的三月,天氣陰晴不定,這一日易楊去赴約,卻遇上一場突如其來的雨。
易楊只好匆忙躲到附近便利店的屋檐下,他一擡頭,驀然發現,跟前就是大三那年,他目送了謝錦天無數次的車站。
那郊區的車輛正巧停到他跟前,水花濺起在他的褲腿上,可他卻渾然未覺。
他竟是走到了這裏……
這裏早已是今非昔比的繁華,他才沒立刻認出來,可那個車站,和對面曾經躲藏的小巷,卻仿佛出沒于白天的鬼魅,陰恻恻的對他笑着,仿佛是它們引導他來赴這一場詭異的約會。
易楊匆忙低頭,去看震動的手機,是夏雪發給他的短信,問他到哪裏了。
易楊回複了自己的坐标,告訴夏雪他沒帶傘,讓她稍等片刻,等雨小些了他便過去,沒幾步路了。
然而那雨卻捉弄他似的,又将他圍困了好一陣。
易楊盯着跟前的一灘積水發呆,那水裏映出昏暗的天和厚重的雲,以及那一年,裝聾作啞卻逼得人無處可逃的思念。
直到路人踩過積水,易楊才被驚醒般猛地擡起頭來。雨已經停了,記憶的重播也戛然而止。
可為什麽謝錦天會從過去走進現實,拿着夏雪的手機,立在車站前,重合記憶裏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