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情牽意惹
謝錦天怔怔坐在屏幕前不知作何感想。
誠然,如同樊逸舟所說,他無法想象吳招娣是以怎樣的一種心态錄了這幾段視頻。除了婚禮上的,一共還有六段視頻。那視角來自于房間一隅,似是躲在衣櫃裏的鬼魅,悄無聲息地冷楊旁觀着她所愛慕的男人對自己的兒子上下其手地行龌龊之事。忘乎所以的謝煜似乎尚且顧忌着易楊尚未成年而在視頻中并未逾越過那道界限,但易楊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他都撫摸過、親吻過。那模樣全然不似謝錦天記憶中不茍言笑的模樣,而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饑腸辘辘的野獸,逮到手無縛雞之力的獵物便急不可耐地茹毛飲血。
第一段視頻的日期是在易楊小學兩年級的暑假,而最後一段視頻則是在易楊小學四年級的暑假。前前後後恰好相隔兩年,這荒唐的一切,始于送崴了腳的謝錦天回家後的留宿,終于謝煜和方爍的東窗事發,中間還隔着易楊父親的離世。
第三段視頻,恰巧錄制于易楊父親去世後不久。謝錦天猶記得那時鄭荞以晦氣為由,将他看得死緊,當他發現謝煜還隔三差五地會背着鄭荞去易楊家時,還天真地以為謝煜是去慰問,可事實上,沒有半點愧疚之心的謝煜也許根本是趁着這個機會去品嘗那令他上瘾的羔羊的滋味。
而視頻裏的易楊,也自那之後再不見反抗。他沒有了父親,沒有了最後的依靠,他的求救再無人響應,那一雙眼只木木地瞪着空白的牆,任憑施為。
謝錦天再是看不下去,一拳砸在鍵盤上,恨不得将謝煜從屏幕裏揪出來千刀萬剮。
可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過了追訴期,靠法律途徑的确是無法懲治謝煜,就算真能讓他罪有應得,也不能抵消他對易楊造成的傷害。謝錦天忽然恨起自己的毫無察覺來,就算是被催眠,失去了那段記憶,可易楊顯而易見的變化他本是能注意到的。比如易楊自留宿那晚後比從前更懼怕謝煜,總是避如蛇蠍,甚至因此而躲着謝錦天。比如易楊比從前更沉默寡言,眉間總積聚着陰郁,因為害怕肢體接觸而找種種借口不上體育課。
謝錦天如果能多留心一些,能多問一句,那麽即便易楊什麽也不願說,但至少知道,這世上還有人在乎他,還有人留意那個漸漸消失的他,而不是任憑那還心存希望的部分就此孤獨地死去。那個在灑滿陽光的午後,睡眼惺忪地從窗邊擡眼看向他的純淨的少年,已不複存在了。
煩躁的謝錦天當下給樊逸舟發了封郵件——“那攝像機是方爍給吳招娣的?”
片刻後,他便收到了簡明扼要的一個“是”字。
謝錦天想想至今電子産品也都不怎麽會用的吳招娣不太可能在那個年代就去買這麽個昂貴的器材,看來,方爍從那時候便已留了後手,生怕謝煜和他出國後又反悔,只是沒想到這一招在十幾年後才用上。吳招娣未必不知道婚禮上這一出吧?那馬賽克也許是應她的要求才打上的?她在報複這個始終不回應她感情的男人的同時,對自己兒子還存着些許愧疚?
只是這段視頻易楊是怎麽要到的?如果是問吳招娣拿的,那麽他們母子間該是怎樣慘烈的一種對峙?
謝錦天有些不敢往下想,自幼被鄭荞歇斯底裏地當做他父親的替罪羊的他,其實是最能理解被至親傷害的感受的。可惜父母是無法選擇的。
門鈴聲忽然響起,打斷了謝錦天的思緒,他收斂了情緒去接之前委托跑腿的小哥買的貓咪用品。
合上門,心不在焉地按着網上說的将貓砂倒入貓廁所,将貓糧倒到飯盆裏。聽到動靜,一只毛茸茸的小腦袋從沙發後面探了出來,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看它那模樣,謝錦天忍不住笑了下,這才覺得心情稍稍平複了些。他叫了幾次,小家夥都不敢出來,他只好将飯盆送到沙發邊,自己走開了去,好讓它放心地吃。
謝錦天之前沒養過寵物,對他這樣一個生性涼薄的人來說,擠出些多餘的感情來對另一個生命負責實在是件自找麻煩的事,故而此刻,面對這只不算陌生的小家夥,他當真有些不知所措。其實樊逸舟把小東西給他,多數也是存着些報複的心思,他一定知道這只小貓是當初他和夏雪的紅娘。
Advertisement
謝錦天坐在書房裏,看着監控裏,小家夥四顧片刻便大口吃起貓糧的模樣不禁在想,長久以來,易楊是以怎樣的一種心态養着這只小貓,又是以怎樣的心态将它留給了樊逸舟?如果他知道,這個小東西如今由他照看着,是否對他的看法會有所改觀?
他的心,并不是捂不熱的,如果易楊能堅持得更久一些,能不要就此半途而廢……
謝錦天忽然很想找人聊聊易楊,否則他恐怕要陷入這窮思竭慮中無法自拔,可他不想再從樊逸舟那裏得知易楊的消息,那只字片語都像是一種炫耀和示威,暗示着他和易楊曾經有怎樣親密的關系。
這個機會來得有些湊巧,就在幾天後,謝錦天收到了夏雪的短信。
夏雪的父親因為病情有些反複,需要再次入院治療,謝錦天所在的康複醫院自然是首選。謝錦天因着對夏雪心懷愧疚,在偶然間得知了這一情況後,便托了關系請病區主任留了床位。不知怎麽的,夏雪還是知道了,于是特意發了條短信以示謝意,客套而疏離。
謝錦天在得知夏雪幫着辦入院的第一時間便去門診大樓候着。
夏雪本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和謝錦天有所牽扯,但畢竟這次父親的事全靠謝錦天默默的幫忙,她的教養令她還是禮貌地表達了謝意。只是她怎麽也沒想到,這會成為她再次見到謝錦天的契機。
正将押金條收進錢包的夏雪猛一擡頭看到穿着白大褂站在門邊的謝錦天時,真有種狹路相逢的感覺。
“對不起……”謝錦天忽略邊上收費處同事的竊竊私語,略顯狼狽道,“能借一步說話嗎?”
夏雪注意到謝錦天那眼下圍着的濃重的黑,也聽出了他話語中的懇求,略一遲疑,終究是随着他去了。
謝錦天低着頭往前走,直到到了給病人健身的石子路前才停下。這裏算個死角,很少有人往來。謝錦天轉過身看着夏雪,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上一次見面還是為了過戶的事,婚車是夏家出的陪嫁,當時寫了謝錦天的名字,謝錦天為了辦過戶,約了夏雪出來,兩人沒什麽交流,或者說是夏雪不願意和他交流,辦完手續便各奔東西了。而如今,他主動來找夏雪,卻又是如此目的明确,好似他們之間已經全然沒有了緬懷舊情的必要。
“是為了易楊的事?”夏雪也從謝錦天的遲疑中猜出了他的來意,繼而淡淡道:“我能說的都和你說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不,我不是要知道這個。”一旦話題被提起,謝錦天後面的話似乎也便不那麽難以出口,“我是想知道,他以前和你說過什麽。”
“我們私底下并沒有太多交流。”夏雪保持着距離道,“有也是因為你。”
這便讓謝錦天不知該如何接話了,此刻他才覺得來找夏雪談論易楊有多不合時宜。可方才,收到短信的剎那,他卻仿佛看到了一根浮木,積攢的情緒推搡着他不管不顧地抓住了夏雪。
“我爸爸的事,真謝謝你了。但我們還是別再見面了。”夏雪趁着謝錦天發怔表态道,“爸媽還等我呢!先走了。”
謝錦天站在原地,沒有答話,也沒有挽留。夏雪忽然覺得那悄無聲息的謝錦天有些陌生,陌生得仿佛即将陷入絕望的将死之人。
她終究還是心軟了,止步施舍一句:“去那亭子看看吧!快要拆了。”
謝錦天提着運動包出現在道場門口時,無數雙眼睛都瞧向了他。
好不容易找出來的壓箱底的道服已有些泛黃,而那根綁了許久邊都磨白了的黑帶,更是顯示了他的地位。道場裏的後輩們自然是對這位第一次出現的“元老級”人物感到十分好奇,好些訓練的動作都放慢了。
而此刻,最驚訝的要數正在帶熱身的蕭牧。他不明白為什麽謝錦天這時候會忽然出現在道場裏。雖然時間地點謝錦天向來都是知道的,但邀請他,那都是從前的事了。
“師兄,不好意思,沒打招呼就過來了。”謝錦天邊将鞋子頭朝外放在門口,邊雲淡風輕地微笑道,“好久不練都生疏了,還請多指教。”
蕭牧眉頭皺了一下,但此刻也并不是和謝錦天計較他來此目的的時候,只微一點頭,便繼續帶教了。
重新站在道場裏,全神貫注地将意念集中在每一個發力、每一次呼吸,身體的記憶便随着心的沉浸逐漸蘇醒。那些一同揮汗如雨的日子,是如此單純而美好,當時并未覺着什麽,可當走上社會以後回頭看看,才發現那不可逆的青春是多麽令人懷念。
鏡中的自己,仿佛又年輕了十歲,心無雜念地演練着一招一式。背後,仿佛依舊有一雙總默默注視的眼,可只要他一回過頭去,他便會紅着臉別開視線。
謝錦天忽然感到一陣椎心之痛,因着此刻的他,仿佛和曾經站在此處的易楊産生了某種共鳴,他終于理解,易楊堅持至今,并不是将空手道作為一種愛好,而更多的,是作為無法割舍的回憶的延續,作為可暫且讓心靈歸隐的世外桃源。
心無雜念地練着,方能心如止水地戀着。不期待,不奢望,不怨憤,只心神專注地守着這一寸淨土,拂拭心上的灰塵。這循環往複的洗滌,沖刷了積攢的浮躁與不安,令他偷得片刻寧靜,不至于被那攔在堤壩後的洪流般的感情淹沒了自我。
這獨屬于易楊的療愈,對此刻的謝錦天來說,無疑是一種安慰。他做着他曾做過的事,揣摩着他當時的感受,這樣,似乎他們之間便還存在着某種密不可分的連接,只要輕輕一扯,易楊無論是在天涯海角,都會回到他謝錦天的身邊。
中場休息時,蕭牧來找謝錦天。兩人一同站在走廊裏,被夏夜略帶潮濕的微風吹散了混着汗水的氣息。
“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怎麽,師兄不歡迎我?”謝錦天微笑着将話題帶過,“初衷是來發洩一下的,但剛才練着練着又想起許多以前的事,覺得荒廢了實在可惜。”
其實他回來的初衷,是因着他那警察朋友查不到易楊訂票和訂賓館的信息,這也就意味着,也許易楊根本還沒有離開這座城市,那麽他可能保持聯系的,就這麽幾個人,而最不擅長撒謊的蕭牧,顯然是個理想的突破口。
蕭牧自然猜不到謝錦天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只是覺得謝錦天此時回來,必定多少和易楊有些關系,态度便顯得十分謹慎:“那就好好練吧!別折騰別的。”
這帶着些警告意味的話語,卻令謝錦天嗅到了一絲希望。蕭牧如此防着他,必定是有需要防着他的道理。他是知道什麽的,謝錦天能夠肯定,于是锲而不舍地出現在道館裏,參加每周兩次的訓練。他時不時故意和蕭牧談論從前的話題,每次都會提起易楊。蕭牧被他這麽一次次地提醒,愈加小心起來。
終于,在兩周後的一次訓練時,蕭牧匆匆出去接了個電話。他走前瞥來的那一眼,令謝錦天瞬間察覺到了異樣,悄悄尾随了出去。
“怎麽會這樣?警察來了沒?”背對着謝錦天在樓梯口打電話的蕭牧語氣顯得很焦急,“你別急,我現在就過去!”
緊接着,蕭牧都顧不上回道館裏囑咐一聲,便回更衣室拿了錢包、鑰匙奔出去打車了。謝錦天忙上了停在路邊的自己的車,一路跟蹤着蕭牧乘坐的出租車。
雖然過了晚高峰,但通往市中心的這段路并不好走。而且開到半路,那出租車還忽然調了個頭上了高架,似乎是改變了路線。
被發現跟蹤的可能微乎其微,謝錦天猜想着可能是情況有變,蕭牧改了目的地。剛才他分明聽到了“警察”二字,這讓他在迫切想要見到易楊的同時,又生出種自相矛盾的期望,期望這一切與易楊并沒有關系。
蕭牧乘坐的出租車最終停在了宛平南路附近。這裏實在擁堵,蕭牧等不了,直接下車往前奔去。謝錦天怕跟丢,便也顧不上別的,車停在路邊就追着蕭牧去了。
蕭牧猛地在一個轉角剎住了步子,謝錦天這才發現,他站定在了一排熟悉的外牆邊。之前因為職業的關系,他和易楊時常來這裏培訓。只是他沒想到,此刻會那麽巧合地又到可這裏。
他隐隐有種不詳的預感,這使得他的步子都有些遲疑。然而他終究是要面對的,就像薛定谔的貓,他必須看上一眼來确定它的狀态,只能安慰自己那都是既定的事實。
随後,在沿着蕭牧的線路轉過一個弧度時,謝錦天一眼便看到了警車邊上那張令他情牽意惹的臉面。
然而他扭曲着,猙獰着,漸漸被人群圍了起來。
他掙紮的模樣,像一尾被釣鈎甩到岸上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