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褚南從小受着人就要武可報國,文可□□的教育,他的爺爺那一輩是經歷過大事的,聲望很高,每周帶着禮品去看望的人就不少。
他一直在軍事管理區裏住着,初中畢業時才算是真正離開了家人的庇護,出去見光了。
因為受着那樣的教育,又長期在一個相對安逸的環境裏成長,褚南就養成了說話不打彎繞兒的習慣。說好聽點叫直率,說難聽點就是一根筋,情商低。
并不是他不在意陳淮漠的冷處理,而是他沒有意識到陳淮漠是不想理自己的,他還對有了一個新朋友這件事感到十分開心,巴不得把二十四小時拆成兩半,翻了倍地去用。
他愛跟陳淮漠待在一塊兒玩,因此當陳淮漠問他喜不喜歡自己時,他想也沒想就點頭了,像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連讓人焦躁的學習生活都沒能撼動他的性格分毫,更何況是陳淮漠。
陳淮漠和寧丞琳突然離開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是怎麽一回事,只想着給陳淮漠打個電話問一問。電話當然沒接通,被寧丞琳直接掐斷了。
褚南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一頭霧水,以為陳淮漠是抓緊備考,也就沒有多想。直到陳淮漠失聯了半個月,心大得能裝下整個地球的他才慌了起來,跑去問自己的媽是怎麽一回事。
簡寧把寧丞琳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他,末了又在結尾添上一句:“她估計是變忙了,以後聚的時間少了啊。”
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褚南牙齒直打架,跑進屋裏拿手機給陳淮漠打電話,一個打不通就打第二個,打得陳淮漠手機都沒電關了機,他也沒聽見陳淮漠的聲音。
一切都來得無比突然,給他打了個措手不及。褚南站在房間裏,看着桌上陳淮漠送給他的鋼筆,忽然生出一種萬物皆暗的錯覺來——好像陳淮漠不在,那些平日裏吸引他的東西就變了樣,變成了他讨厭的模樣似的。
起初的幾個月裏,褚南正常地上學放學,複習補習,參加學校給他們放松心情的活動,甚至偷偷跑去看了學弟學妹的藝術節。
好像比起這些後輩,他們要幸運一些,因為很多東西已經沒有了,比如開活動時的全程錄像,他們是最後一屆。
褚南在心裏想,那些攝像機,會不會拍下陳淮漠低下頭笑着對他說話的畫面?
國慶的時候褚南過起了一頭睡到天黑,睜眼看見月亮的日子。他堅持給陳淮漠的QQ發消息,有時是家裏的近況,有時是幾句話,通通石沉大海。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也開始學那些大人之間的聊天模式了,連句簡單的“我想你了”都要用好幾段話來繞着彎子傳達。可能是他太委婉,陳淮漠沒看出來,或者壓根沒看,他一直沒收到陳淮漠的回複。
轉眼就到了第二年一月。高三的節奏本就緊張而快速,褚南上的又是重點中的拔尖兒學校,每天得有超過一半的時間在學校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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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陳淮漠發消息的頻率漸漸降到了一周一次,無數的消息累積起來,褚南覺得自己把它們整理一下都是個千字作文了。
除夕時家裏來了親戚,過的還算熱鬧,褚南趁着他們聊天聊得火熱,偷偷跑出了門,他跑到以前他和陳淮漠常去的小吃街,即使過年那裏依然熱鬧如荼。
他逛來逛去,最後點了一個有酒的套餐,等東西上好了後又把吃的打包送給了隔壁桌,自己打開那瓶酒打算喝一點。他之前并沒有嘗試過喝酒,因此對自己的酒量抱有懷疑,只敢喝一點點。好像帶着點澀。
結了賬他跑出小吃街,順着街道一路往外走。一邊走他就一邊在心裏記下一件陳淮漠做過的事,走到盡頭的時候,他想起了怎麽也打不通的電話,和陳淮漠的不告而別。
他看着周遭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建築物,蹲下身,在靜谧的街道上壓抑着聲音,手捂着眼睛,像要把這些日子裏來所有的情緒宣洩出來。
那之後,褚南再也沒有給陳淮漠發過消息。
高中畢業後,他跟着同學一起到KTV裏唱歌,在一堆跑調的歌聲裏,只有他安靜而又認真地唱了一首曲調不太歡快的歌。
“只是太年輕,
快樂和傷心,
都像在演戲,
一碰就驚天動地。”
過了沒多久,褚南聽說陳淮漠出了國,于是他也跟着出國,但很不巧,他沒能和他進一個學校,不過中國留學生在那個地區是很少見的,而陳淮漠又足夠引人注目,他稍加打聽就得知了這人的近況。
在新的環境裏,褚南變化很大,他慢慢意識到最褚家人給他構建的舒适區以及後來陳淮漠給他構建的舒适區是有多麽的窄小,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寬廣的。
偶然得知陳淮漠生病沒能去上課,他擔心得一晚上沒睡着,第二天就買了東西托人送過去。聽說陳淮漠拒絕了教授堅持回國,他也跟着着急,覺得陳淮漠是自己耽誤自己的前程。
他躲在暗處,注視着陳淮漠,又在畢業後和他一起回了國。他們那天坐的飛機是一班的,只可惜陳淮漠和寧丞琳在商務艙,他在頭等艙。
回到國內,工作的忙碌讓他沒能像上學時那樣注視着陳淮漠。
工作了一年後他便自主開辦學校,取名淮南,既有他和陳淮漠名字的意思,也是他們初見的那個地區的名字。
“……褚南。”陳淮漠往後退了一步,人靠在流理臺上,“你說什麽?”
褚南知道,陳淮漠很可能不會相信,畢竟他一直給人的印象就是不會撒謊騙人的那一類,否則寧丞琳就不會找他談了。也正因為找的是他,他才會和陳淮漠分開了這麽多年。
“覺得很奇怪嗎?”褚南歪了歪頭,“可我說的是真的。”
“我長到這麽大,從來沒有騙過誰,唯一一次說假話,就是那日在淮南門口與你碰面。”
“我假裝不記得你。”
陳淮漠沒發現自己渾身發抖,說話時音都差點劈了叉:“為什麽?”
“可能是怕你不自在吧。”褚南苦笑,“我以為,你當初和寧阿姨離開,是因為讨厭我了。”
怎麽會。陳淮漠下意識地要反駁,趕在聲音洩出去前咬住舌尖給止住了。都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他還說這個幹什麽?說他不是自願走的,是寧丞琳帶着他走的?說他一直在找你?
把這些東西說給褚南聽,未免也太矯情,好像刻意顯擺自己有多苦似的。
“謝謝。”陳淮漠呼了兩口氣,手抓住流理臺,“沒關系,我也沒放在心上。”
褚南從不對誰說假話,唯一說的那句是再見時給他的。
而陳淮漠極少對人說真話,以前是因為叛逆,現在是因為在商場裏浸淫久了,他僅有的那點真心都在多年前給了褚南。
褚南微愕,睫毛輕顫,自嘲似的笑了一聲,說了聲改天再聚,轉身就往玄關處走。
他太自信了,憑什麽認為陳淮漠變成這樣是因為他?年少時荒唐的感情,陳淮漠根本不至于記着這麽久。
這麽久,放在以前,都夠朝代更替,制度變換了。他有什麽理由要求陳淮漠還留存着對自己的愛?
陳淮漠看着褚南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慌。
他不斷地在心裏暗自斟酌,反複咀嚼着一句話,可舌頭像是生了鏽,喉頭像是給堵上了一樣,不管他怎麽努力,都吐不出來。
等門咔噠一聲被帶上了,陳淮漠才反應過來。讓他舌頭生鏽的是他自己的怯懦,讓他喉頭被堵的也是他的害怕。
他擔心不說還好,一說還讓褚南想起了當初被無故丢下的事,轉而記恨他。
他就是這麽一個弱小的人,正如那年夏天,他不敢到醫院裏去看自己的父親。也如那年暑假,他在後座上醒來,朦胧中感知到了什麽,卻不敢摸出口袋裏的手機給褚南打招呼。
陳淮漠突然覺得反胃,他沖到衛生間裏把本就沒多少東西的胃給吐了個幹淨,到最後完全是在吐酸水,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嘴裏甚至有了鐵鏽味兒。
他抓緊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扶着牆站起來。
眼前發黑讓他腳步都是虛的,往外走了兩步,沒注意到門口的防滑毯,被邊角絆了一下,結結實實地摔在了石磚上。
他希望褚南還沒有走,希望褚南可以去而複返,希望觸摸到褚南胸口處的溫暖。可等他睜開眼,自己掙紮起來回到沙發上,看到的只是斜落在地的拖把,和已經不再冒熱氣的燒水壺。
褚南的的确确是走了,沒有如他所幻想的那樣留下來。他坐在沙發上,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眼裏滿是痛楚。
褚南出了小區,兜裏的手機瘋了似的響起來,他只好在路邊停下,接了梁芷汀打來的電話。
梁芷汀先是打趣了兩句後才接上正題:“我聽瑞廷說你晚上碰到淮漠了啊,他還好嗎?”
“我已經走了,不過,他的日子确實過的太差了。”
“早有預料,沒想到還真是。”梁芷汀嘆了口氣,“我這有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哪個?”
“随便你,好消息壞消息對我而言都沒什麽區別,反正意義不大。”
“你确定?”梁芷汀笑起來:“好消息是,恭喜你的學校成功拿到了今年的最佳文化學校稱號。壞消息嘛,我不是有個發小是心理醫生嗎,我剛剛去她那兒玩,聽她說了她的一個病人,雖然她沒提名字,但聽描述我覺得和淮漠很像。”
“你先別急。”梁芷汀感覺打褚南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連忙喊了一句。
“她說,這個人幾年前就是她的病人了,病情一直反複,但只在差和更差間來回,從來沒上升到好的階層去。最重要的是,這個人有很強的自我厭惡心理,我發小說,他好像是因為少年時的一件事情才這樣的。”
“……少年?”
“你也想到了吧。”梁芷汀說:“可能是他父親和外婆去世的那年,也可能是,你和他分開的那年。”
褚南不說話。某種意義上,他并不希望自己的預想是正确的,因為這意味着陳淮漠變成今天這樣,的确有着他的一份功勞。
梁芷汀也沒打破這樣的靜谧,她自覺給了褚南一個時間去緩過來神,畢竟在這之前,褚南一直認為自己只在遠處注視而不走近打擾的做法是對的。
也許他是對的,但陳淮漠的狀态已足以證明,這對陳淮漠而言是錯誤的。
“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件事,”梁芷汀試探着開口:“你有改變主意嗎?這是和他接觸的很好的一個機會,明天就可以見面,而且明天也是陳淮漠的生日,你之前說你有事,是什麽事?”
“我家人生了病,他們讓我盡快回去,以免見不到老人家最後一面。”褚南說。
梁芷汀被噎住,半天也沒能擠出一個字來。她發現這簡直像是進入了一個死胡同。
如果褚南錯過了這次合作,他和陳淮漠接觸的機會就會銳減,甚至可能再也沒有。但如果他選擇了放棄家那邊的事情留下來,違背的就是家庭道義,更何況褚南是一個很重視親情的人。
他們好像在無形中走上了一個賭盤,第一步已經由陳淮漠走出了,是退讓,如果褚南做出相似的選擇,這場賭局就會以雙方的失敗而告終。
褚南深吸一口氣,站在小區門口回頭往陳淮漠所住的那棟樓望了一眼。燈火闌珊,每一束光都像是黑夜中的星火,璀璨奪目。
“芷汀姐,麻煩你。”褚南的聲音低了下來,“幫我一個忙。”
陳淮漠次日早晨在公司與秦勵會面時,秦勵有特意多打量他幾眼,但沒有看出什麽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來。
難不成褚南送他到家後就走了?秦勵端着馬克杯,指腹細細地摩挲着微熱的杯壁。她歪頭看向一邊桌上擺着的文件,上面的幾個方塊字十分惹眼。
她會選擇與梁芷汀的工作室合作,不僅僅是因為梁芷汀名聲在外而且很有能力,更多的是她和褚南的關系,褚南與她就如同親密的家人,如果梁芷汀發現對方公司是陳淮漠名下的,不管怎樣,都會和褚南提一嘴。
她希望來到公司進行商談的會是褚南。秦勵放下馬克杯,擡頭看向剛剛走到辦公室門口的助理,助理沖他點點頭:“對方的代表來了。”
秦勵想,如果來的是褚南的話,她一定要先把人批一頓。可當她走進會議室,看見坐在椅子上正低頭翻看文件的梁芷汀時,她就知道自己的計劃落空了。
梁芷汀聽到動靜,擡起頭來,無聲地拉開椅子站立起來,沖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梁芷汀。”
秦勵張了張嘴,伸出手回握過去。
“我是秦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