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淮南的藝術節開了三天,這三天裏除了第一天褚南還過來致詞了一番,剩下兩天他都沒有參與,把一幹事務都推給了別人,自己跑去撬牆角了。
牆角撬的不算順利,為了打通人脈,他連着好幾天都在酒席間來回,觥籌交錯間說笑。一次碰到陳淮漠就在隔壁包間,他隔着一面牆豎着耳朵聽動靜,深知這裏隔音極好,他是不可能聽得到一點聲音的,然而他仍然将注意力集中在隔壁。
不久酒席散場,褚南和闫溫臨一起往外走。他一個人是應付不了這些酒水的,只能拉了闫溫臨來擋酒。一只腳剛剛踏出飯店的玻璃旋轉門,褚南就聽見了秦勵的聲音。
秦勵在離門口的不遠處拽着一個人,踩着高跟鞋再加上拖着人的原因,她步履有些不穩,人搖搖晃晃了好幾次,褚南差點以為她要摔了。
“你跟我去醫院……陳淮漠!”
秦勵氣得忍不住下了狠勁揪了一下陳淮漠的耳朵,抓着人的衣服讓人站直,指了指他白得厲害的臉色。
“你看看你的臉色,我讓你不要喝,你什麽意思?非要把自己作死了就滿意了?不去醫院是吧,看我把你扔這裏還有沒有人管你!”
陳淮漠許是喝醉了,眨了眨眼睛,竟笑了起來。
他笑起來時,透着溫柔的眼角微彎,看着多情的眉梢也染上了笑意。秦勵一愣,低罵了一聲,松開了握住他衣服的手。
“我讓代駕送你回去。”秦勵嘆了口氣,往後一步招了招手,遠處一輛車亮起了車燈。“回去記得吃藥。”
“哎,那不是秦勵嗎?”闫溫臨往那邊走了兩步,倏地擡起手喊道:“秦勵!你今個兒也有飯局啊?”
“你不是做了大學導師嗎?怎麽是跟我們這些熬酒量的一樣天天混飯局了。”秦勵回過頭,好笑地看着他,輕飄飄的目光從褚南身上一掃而過。“你朋友啊?”
“是啊。褚南,這是秦勵,那邊那位是陳總吧?陳淮漠,年輕有為。”闫溫臨拍了拍褚南的肩膀,褚南卻沒有給予他回應。他滿臉疑惑地扭過頭,發現褚南正微瞪着眼,視線早已黏在了陳淮漠身上。
陳淮漠既因為胃疼而眼前發黑,又因為喝醉了酒而大腦混沌不清,這會兒壓根沒看清褚南的臉,只看見他和自己記憶裏一個人有着八分相似。
于是他笑得更厲害了,眼睛都因此而半眯起來。“南南。”
褚南只聽見腦子裏“轟隆”一聲,和遠處推土機推掉危樓時帶起的聲響無縫重合,讓他生出了一種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這樣的巨響震聾了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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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前一步,先是看了一眼秦勵,半響才看向陳淮漠,又飛快地移開,語氣裏帶着點壓抑的不穩:“我送他回去吧。”
“行吧。”秦勵沒有反對,對着開車過來的代駕打了個手勢,代駕很快下車,把鑰匙交給了她。
秦勵将鑰匙甩給了褚南,嘴唇上的一抹紅在黑夜裏格外顯眼。“那就麻煩你了,褚南弟弟。順便把闫溫臨借我一下,裏面的局還沒結束,還得繼續喝。闫先生,您沒醉吧?”
“啊?我……”
“那就是沒醉了。走吧?”
陳淮漠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定住了。
褚南拿着鑰匙走過去,扶住他的肩膀,感覺到陳淮漠在那一瞬間渾身僵硬,又因為醉意而迅速放松下來。這些變化都只在幾秒間。
他讓陳淮漠坐到副駕駛上,彎下腰替他去扣安全帶。
陳淮漠本來正兩眼一閉小憩,這會兒突然睜開來,看着褚南耳邊的那個小痣,伸出手去碰了碰。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很難注意到,但因為褚南正緊張得不得了,他這一個動作一下就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脈。褚南啪嗒一下扣上安全帶,回頭去看陳淮漠。
陳淮漠也看着他,卻是面無表情的,半響才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眉眼低垂:“你和南南好像。”
褚南仍然看着他。
“可南南已經不記得我了。”
太久了,他們已經有好多年沒見了,褚南怎麽會還記得他呢?也就只有他,還心心念念着這個人吧。
褚南不說話,看着眼前的人半眯着眼又癱回靠背上,眼睛慢慢阖上,很快就徹底陷入了睡眠中去。
褚南知道陳淮漠的住處在哪兒,又從他的口袋裏找到了鑰匙,等開了門進屋,他才真正意義上地意識到秦勵為什麽會氣成那樣,如果換成他,生氣的程度只會更深。
陳淮漠姑且也算是個成功人士,家裏卻空落落的,除去一些硬件擺設就只剩下一日三餐需要的東西,或者說那也不像是人吃的,正常人一日三餐怎麽會只吃面包。
沙發買的是長式,一放下來就是一張床,上面丢着兩個抱枕和一張薄毯子,茶幾上擺着的骨瓷杯是純黑色的,裏面的茶水看着像是放了一夜,隔夜的茶垢異常顯眼,茶葉都黏在了一塊兒。
褚南強忍着心裏的不忿,将陳淮漠放在了沙發上,替他把滿是酒味兒的外套給脫了,拿毯子将人包成個木乃伊,站起身去燒水。
等待水燒開的過程中,他把廚房卧室之類的地方看了一遍。
廚房裏除了基本廚具什麽也沒有,幹幹淨淨的也不像用過,冰箱裏更是只剩下一瓶過期的酸奶和兩只茶葉蛋。再看卧室,床鋪整齊得要命,像是新房。
他站在流理臺邊,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把怒火壓下,緊接着浮上來的就是無盡的心疼。
他從來沒想過陳淮漠會過成這樣,至少在他得知陳淮漠開了公司後,他是認為他過得好的。可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回事。
或許是水燒開時的鳴笛聲太大,或許是褚南腦子裏太亂,一時半會兒沒能反應過來,當他拿起水壺轉身,看到不知何時站在一旁的陳淮漠時,手指一抖,手裏的水壺幾乎是瞬息間脫手,直接滾在了流理臺上。
滾燙的開水濺了出來,褚南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撲上去抱住陳淮漠,以免他被燙傷。
剛剛酒醒還有點迷糊的陳淮漠一下就清醒了,僵在他懷裏半天也不知道動彈。
褚南放開他,打算去找拖把過來拖地:“你拖把放哪兒了?”
“……衛生間。”陳淮漠回過神來,“衛生間的隔間裏。”
他并沒有酒後斷片,因此他清晰地記得自己之前做了什麽,那樣的記憶讓他覺得難堪,他甚至開始猜想,也許褚南只是出于人道主義的關懷精神才留着,其實心裏早就不耐煩了。
他輕垂眼睑,心想自己真是辦了件好到爆炸的事。雖然主觀上理解秦勵把他交給褚南的做法,但他潛意識裏對此還是抗拒的。讓褚南看到那樣的自己,簡直比把他放在火上烤還讓人痛苦。
更何況褚南已經不記得他了。
聽到一個不怎麽熟的人對自己說出那種話,心裏肯定不舒服吧。
陳淮漠無聲地嘆了口氣,看見褚南拿着拖把出來,他立刻走上去。“我來吧,今天真的很麻煩你,天色不早了,還是早點回去比較好。”
褚南不看他,兩個人彼此沉默了半分鐘,他才慢慢地把手松開,一言不發地站在一邊。
經過最初的憤怒,再到中間的心疼,現在的他只覺得內疚。
如果說陳淮漠變成如今這樣,最大的罪魁禍首就該是他,他有什麽理由什麽身份去斥責陳淮漠的行為?
“淮漠。”褚南看着眼前人的後背,上面還有些被壓到而産生的褶皺。眼裏像是摻了把沙,他迫切地想要阖上眼不去看陳淮漠此時的樣子。
陳淮漠握着拖把的手僵了僵,額角狂跳起來:“你……”
“前幾天是我騙你的。”褚南輕笑,“我怎麽可能忘記你呢。”
我最叛逆最不羁的青春都是和你一起過的,你就像是我的整個青春,是那段渾噩緊張的日子裏的放松劑。
陳淮漠松了手,手裏的拖把失去了支撐點,晃了晃後便狠狠摔在地上。他閉上眼,覺得耳朵聽到的東西太不真實,虛幻得像是一場夢,他像是還沒從醉意中醒來。
十三歲,正是一個說成熟也不成熟,說幼稚卻又懂了些道理的年紀。在那一年陳淮漠的生日當天,也就是小升初的那個暑假,他的外婆去世了。
外婆是無疾而終,家裏人為她舉辦了簡單的葬禮,買了一處安靜的地。從此以後,陳淮漠的生日就成了外婆的忌日,他不敢再向父母讨要生日禮物,因為那天他們總要去墓園看外婆。
然而這一年的七月,除了疼愛他的外婆去世,還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父親被判斷患上了胰腺癌,不得不住院治療,家裏的擔子壓在做地質勘探工作的母親身上。
陳淮漠只去看過父親一次。男人面色發黃,吃不了想吃的東西,有時還會吐得很厲害。病房裏的味道很難聞,他迫切地想要父親離開那裏,回到家裏來。
父親的确離開了那裏,卻不是回到家。七月的最後一天,父親決定出院,他回到了鄉下老家,在外婆的舊屋裏度過了人生中最後的日子。
他是一個人。陳淮漠忙于上銜接班,母親有工作出了遠門,最後通知他們的是外婆的鄰居。于是他和母親,在這個厄運滿滿的夏天裏又送走了父親。
世上有很多事情,總是發生得毫無理由,毫無預兆的,像是晴朗的天裏突如其來的暴雨,百年安康的老城被推土機推平。
懵懂着卻又不算無知的陳淮漠,第一次體會到了自己作為塵世中渺小的一個的弱小無力。
他跟随母親來到鄰城,打算在那裏開始新的生活。
與原先待的城市的溫和天氣不同,新的環境的天氣非常惡劣,炎熱異常,曬得花枝都沒了活氣。
在那樣一個讓人滿意不起來的環境裏,陳淮漠遇見了褚南。
褚南是他媽媽閨蜜簡寧的孩子,正好轉到這裏上學。寧丞琳怕陳淮漠初到新地不适應,便經常讓他們兩個一起玩。
褚南和他同齡,喜歡跟在他身後叫他哥。
那時候的陳淮漠還沒從雙重打擊中走出來,對褚南一直是愛搭不理,可以說是态度惡劣到了極致。
可褚南不介意,他始終和陳淮漠待在一塊兒。他們一起看書,盡管那些晦澀難懂的內容他根本讀不透。他們一起看電影,盡管那是單調的紀錄片。
他們還會一起打球,一起去綠道上騎車,一起上下學,每天都待在一塊兒。陳淮漠漸漸放下芥蒂,兩人的關系也就變得更為親密。
他們的關系變好了,寧丞琳本來是開心的,直到在他們十七歲那年,高二升高三的那個暑假裏,她隐隐發現兩個人的關系好得過了頭,好像有點越界了。
寧丞琳被震驚和憤怒糊了一腦門,當晚就找了褚南委婉地問話。
她沒有找陳淮漠,是因為她清楚自己兒子的脾性,說什麽也不會招,八成會編一些故事來騙她。但褚南不同,不管如何,含糊其詞都好,褚南絕不會騙人。
褚南只模模糊糊地說了個大概,寧丞琳的耳邊卻已經拉起了警報鈴。在暑假裏的課程結束後,她在一個晚上收拾好了所有東西,開着車帶着尚在夢鄉裏的陳淮漠離開了那裏。
她和閨蜜打了招呼,說是工作調動,和陳淮漠說的也是這個理由。但陳淮漠太精了,在酒店裏鬧了很久,嗓子都吼啞了才累得睡下,寧丞琳心疼,卻沒有退讓。
她帶着陳淮漠在這邊心驚膽戰地過着日子,生怕褚南突然出現,讓她前些日子做的工夫全部白費。
所幸陳淮漠走後,褚南只嘗試聯系過他兩次,而在這之後沒多久,她就把陳淮漠送出了國,連高考都沒讓人去。
直到第二年寧丞琳完成工作風塵仆仆地去墓園看自己的丈夫和母親,陳淮漠都沒從國外回來過。
他安分地修完了課程,拒絕了一個欣賞他的教授的邀請,帶着半個登山包的行李回國。
他從開始創業那天起,就一直瞞着寧丞琳在找褚南。得到的結果永遠不是好的,過了一年又一年,公司裏的人手都換了不少,他還是沒有找到褚南。
也許褚南已經忘記他了,也許褚南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也許褚南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也許——陳淮漠不敢再想,只能大海撈針地找下去。
他希望找到褚南,又害怕找到褚南。
他害怕褚南不再認識自己,也害怕看到褚南有了新的伴侶。可他又想見到他,想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過得如何。
“我一直都在你身邊。”褚南的聲音将他從回憶中拉了出來。“我一直注視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