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哥。”
陳淮漠第一次聽到褚南這樣喊自己時,第一反應就是皺眉不理。
他在那個時候,是打心眼裏不喜歡褚南這種溫室裏養大的孩子的,盡管褚南受到的教育不錯,舉手投足也招人喜歡,但陳淮漠就是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偏見。
那個時候的褚南也常常是連說了好幾句才會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不斷地道歉讨好他,有時還會精心準備一些小禮物。
長此以往,陳淮漠實在是拗不過他,也疲于計較,就翻過篇不算了。
褚南只要用那種聲調叫他哥,他就沒辦法不軟下心來,他覺得簡寧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無奈。
以前有褚南的奶奶慣着他,大了又被他慣着,褚家想要褚南出來鍛煉的目的根本沒法達到。
想到簡寧,陳淮漠終于回過神來,他往後退了一步,掙紮了兩下把手抽了出來。寧丞琳當年會帶着他走,一是因為他還小,寧丞琳實在不想跟他鬧到母子情都沒了的地步,二就是顧忌着簡寧。
畢竟是幾十年的閨蜜了,要是讓人知道自己兒子把她兒子給帶歪了,誰也不能保證這段姐妹情會不會受到影響。
“時間不早了,我還有一個視頻會議,先回酒店了。”陳淮漠說,“文件你記得看,等忙完了通知我。”
陳淮漠說完,也不給褚南反應的機會,幾乎是轉頭就走,他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會被攔住,再次跌落進褚南帶給他的溫暖裏。
褚南本想對他說聲生日快樂,奈何手機響了起來,他只好看着陳淮漠的背影露出一個帶着無奈的笑,轉身接了電話。
電話是簡寧的助理打來的,褚南剛看到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時還有些奇怪,以為是簡寧忙昏了頭錯拿了助理的手機,直到他聽到助理哽咽的聲音。
“小南,你媽媽她住院了,現在在重症觀察。”
褚南偶爾會想,自己的人生前十幾年平瀾無波,在一個限制了他的想象的四合院裏長大,也還算平安喜樂,萬事勝意。
而後來——雖然自青春期以來到現在,中間起了點小波瀾,但總體也還算是好的,至少他還沒有到捉襟見肘颠沛流離的程度,至少他以為,自己還有着去改變和陳淮漠之間膠着的關系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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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想過,一向健康的簡寧會突然出事。
一切都來得毫無預兆。
褚南不敢自己開車過去,害怕一個還沒從重症出來,另一個就又進去了,他打了電話給褚父打電話。一刻鐘後他見到這個已經不再年輕的男人,他忽然啞然,所有想說的話都嚼碎吞進肚子裏。
趕到醫院的時候,助理已經不再哭,但聲音還是哽咽,拉着褚南斷斷續續地說簡寧是如何壓榨自己的時間去處理奶奶的事情,如何在她轉身倒茶的時候突然倒地,如何在來的路上沉睡不醒,像是做了一個無比美好的夢,不想醒來。
他模模糊糊地聽着,既不覺得絕望,也不覺得悲恸,一種極為複雜的感情橫在心頭。他想自己應該動容的,如果放在以前,他可能還會嚎一嗓子,但現在,他是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了。
在暑假裏,接連經歷了最親密的親人去世的陳淮漠,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受?
辦完所有的手續,又到醫生那裏聽了一番可有可無的話,褚南冷靜下來後,還試圖安慰看着比自己還要傷心的助理。畢竟這個助理自簡寧工作起就一直跟着她,像是親生姐妹一樣。
褚父要送他回去,褚南也沒有拒絕,上了車後他一直沉默,直到快到家了,同樣沉默了一路的褚父才緩緩開口。
來了。
“你媽其實以前身體就不太好了,一直不讓告訴你,她就想着看你成家立業。”褚父頓了頓,“早點結婚生子。”
褚南捏着車把的手緊了緊,他飛快地拉開車門下車,看着黑色車身重新開回到馬路上。
寧丞琳會發現,簡寧又怎麽可能沒有察覺,她只是沒有像寧丞琳那樣直接采取做法,而是一直觀望,這麽多年,見褚南沒有再和別的男孩子在一起,她就以為當年是自己判斷錯了。
未曾想,褚南只是一直放不下陳淮漠而已。
褚南連着兩天都沒有聯系陳淮漠,一是因為要醫院家裏兩頭跑,二是學校出了事。
說是在期中考試前,高年級的一個學生從綜合樓上跳下來了,人直接摔在了一樓的臺球桌上,屍體後半夜才被值班的保安發現,學校當機立斷給全體學生放了假,住校生全部回家。
突然放假,學生開心之餘也覺得不對勁,小團體之間各種各樣的傳言都有,直到幾天後重新上課,跳樓的孩子的家長找到學校來鬧了他們才發現是因為這個,一下子流言四起。
家長說自己的孩子平時活潑外向,是不會做出因為受不了學習壓力跳樓這種事的,篤定是因為學校裏有事發生刺激了自己的孩子,最有可能的就是教師有問題。
眼看事情收不了場,校長沒有辦法,只好通知一直在做甩手掌櫃的褚南。褚南本就在簡寧這裏忙得焦頭爛額,再來淮南的事情,完全是分身乏術,沒有功夫顧上陳淮漠。
“溫臨,你有時間的話幫我去淮南看一看,我短時間內抽不開身。”褚南久違地抽起了煙,“麻煩了。”
闫溫臨也多少聽說了點淮南的事,此時沒忍住嘆息道:“這種事情是醜聞,很難收場的。褚南,我問你,你敢保證你手下的教師沒有問題嗎?不僅僅是他們在淮南的時候,他們在之前教書的地方也沒有污點嗎?”
褚南抽了兩口煙,眼睑微垂,不由得沉默下來。過了許久,他才盯着玻璃窗上的霧氣,慢慢說道:“有一個,但他不是老師,只是學校裏小賣部的老板。他當時來應聘時履歷裏的确有污點,說是在原來的學校與學生有不正當關系,但他說他家裏就靠着他那一份工資,我看他的孩子也實在太小,就答應了。”
電話那頭的闫溫臨蹙起眉:“那就是了,那個孩子為什麽而跳樓我們不清楚,但是,只要她的家長不接受,就一定會找到一個理由來推到學校頭上。褚南,你當時心軟答應時,有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會發生這種事?”
褚南及時掐滅了煙,但指頭還是被燙出了一個印子,疼痛感一閃而過。他低低的,不知道是在為自己的心軟還是為別的,說道:“是我錯了。”
下午時簡寧從重症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雖然臉色還是不好,但褚南來給她送飯時她還是表現得很開心。
褚南在床邊坐下:“奶奶的葬禮在明天,爸會主持的,您就不用擔心了。”
簡寧笑笑:“那就好,我也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住院,最近很忙吧,看你都有黑眼圈了。小南,你總是一個人也不好,剛剛芷汀還打電話來,說有空了來看我。”
“媽。”褚南輕聲打斷她,目光交錯的時候簡寧的呼吸一滞,倏地就說不下去了。褚南握着她的手,說:“是我錯了。”
“我不該一直瞞着您。”
簡寧反握了他的手,感覺到褚南的指尖冰涼,她終究只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溫聲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小南。”
除了那天與褚南見面時寧丞琳打電話來問了問他的近況,在外的這幾天裏陳淮漠就沒再接到她的電話,直到褚南奶奶的葬禮的前一天,寧丞琳才打了電話給他,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只剩一句話。
“褚南奶奶的葬禮在明天,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秦勵是寧丞琳的親戚的孩子,寧丞琳私下裏曾委托她幫忙多照顧照顧陳淮漠,自然而然地就知道陳淮漠的身體乃至于精神狀态都不是特別好。
她有想過主動去關心他,但隔着幾千裏的距離,在冰冷的手機上對話,無論如何,她都無法親眼看到在電話裏對她笑着說話的陳淮漠真正的表情是怎樣的。
時間長了,秦勵每每跟她說起陳淮漠,都只是嘆氣,然後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
作為一個長輩,被一個後輩用這樣的視線注視,說不氣惱是不可能的,但寧丞琳是個理性的人,她很快冷靜下來,并意識到秦勵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她,是因為秦勵認為陳淮漠變成現在這樣,和她是有關系的。
曾經的她太過于震驚,只想着快刀斬亂麻,卻從沒想過這會給陳淮漠帶來怎樣的傷害。
明明那時她的丈夫還沒有去世幾年,陳淮漠只是一個撐不起天的少年,她卻把兩個少年間的感情視為洪水猛獸,恨不能立刻掐滅,好像晚一秒都是罪過。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晚上,在酒店裏,陳淮漠說話時的樣子。
“媽,你讓我回去好不好,我求你了,你讓我回去吧,行不行?”陳淮漠抓着她的手,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至少讓我跟他說一聲啊。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不告而別。”
外婆的不告而別,父親的不告而別,他都已經切身體會過一次了,他知道那有多痛苦,有多難受,他不想讓褚南也經歷那樣的痛苦。
但寧丞琳拒絕了。
不管站在哪個角度,都沒有誰會指責寧丞琳的作為,然而她的确因為陳淮漠當時的樣子生出了愧疚之情,但木已成舟,她已經無法再收回自己的決定了。
“褚南奶奶的葬禮?”陳淮漠皺起眉,語氣有些急,“什麽時候的事?”
“就我跟你打電話那天的事,這幾天他媽媽生病住院了,所以葬禮才拖到了現在。”
所以褚南當時才會流露出那樣的神情嗎。
“淮漠?”寧丞琳敏感地察覺到陳淮漠的呼吸急促起來,“怎麽了?”
“沒事,我會去的,到時候我去機場接您。”
陳淮漠挂斷電話,翻到手機通訊錄裏褚南的名字。他猶豫了兩秒,還是按出了撥出鍵。
褚南正提着保溫桶往外走,倏地看見屏幕上陳淮漠的名字不斷跳動他還有些不敢置信,直到手機又振動快十秒後才知後覺地接通。
“你(還)——”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陳淮漠本想問褚南你還好吧,說到一半又給收了回來,清咳兩聲。“文件你看了嗎?”
他不知道用什麽來引出話題比較好,即使談工作非常不合氣氛,但他也想不出別的了。
褚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早看了,在你給我前芷汀姐就給我看過初稿了,不過你給我的我還沒看。”
“是太忙了?家裏還好吧,我媽說阿姨她住院了,沒什麽大事吧?”
“現在已經好很多了,陳大媽。”褚南打趣道:“你不用操心,我媽身體底子一直不錯。”
“那就好。”陳淮漠松了口氣,半響才察覺到褚南在笑,疑惑道:“你笑什麽?”
“好久沒聽見你像剛剛那樣說話了。”褚南說,“我是太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