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雖然天氣預報早就說了要下雨,但真正下起來,卻是在葬禮的當天。
簡寧還是堅持要去現場,找醫生要了個特赦病假條,坐在輪椅上,由褚南推着,問候每一個前來的人。
寧丞琳和陳淮漠一起進來時,褚南清楚地看到簡寧放在腿上的手握成了拳。
如果放在以前,或者來的只是寧丞琳而沒有陳淮漠,簡寧是不會有這種反應的,但自從那天褚南告訴他自己還念着陳淮漠,簡寧就一直在心裏反複地想這件事,因而此時見到陳淮漠時,她的第一反應才會是這樣。
寧丞琳和簡寧寒暄兩句,久未見面的曾經的閨蜜只是互相擁抱,再無他話。
寧丞琳和陳淮漠一起放了捧花,寧丞琳又說了一下以前被褚南奶奶照顧的事情,好幾分鐘過去才準備離開。
從進來起,陳淮漠就一直在看褚南,在看短短幾天內褚南身上發生的每一個微小的變化。
看他眼睛下仿佛消不掉的烏青,明顯灰白的臉色,還有眼裏沉寂的深潭。一步為入,兩步為沉,三步為陷。
叫他泥足深陷,再難離開。
葬禮結束後,褚南的姑姑送了簡寧回醫院,褚父留下來處理後面的瑣事,褚南早早退了場,不見人影。
陳淮漠從寧丞琳那裏脫身後就一直在找他,并沒有找到,後來寧丞琳來叫他去吃飯,他不好拒絕,只能先離開。
直到晚上八點時簡寧給他打電話,問他有沒有看見褚南,他才驚覺褚南還沒有露面。
心裏的擔憂太過于濃烈,以至于他沒有想到簡寧為什麽會把這通電話打給他。
“我會去找他的,阿姨您放心,不要想太多了。”
陳淮漠安慰好了簡寧,與寧丞琳道別,又重新回到了墓園。
雨已經轉小,墓園裏只有幾盞不甚明亮的燈亮着,他打着手電筒找,終于在一棵松樹後找到了褚南。
Advertisement
褚南坐在草坪上,頭埋在膝蓋間,像是睡着了,身上的衣服是濕的,一湊過去就是草木的清香味。
陳淮漠想叫他,指尖碰到他的脖頸,被燙得一瞬間就收回了手。
“褚南,你發燒了。”
陳淮漠蹲下來,手搭在褚南的額頭上,炙熱的溫度讓他心驚,他又心疼又氣惱。
褚南已經困得不行,眼睛都快閉上了,聽見陳淮漠的聲音才硬生生睜開一條縫來,他就從那條縫裏看到陳淮漠微蹙的眉頭,眉心擠出了一個小小的川字。
他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帶着滾燙溫度的指尖落在那裏,繼而輕輕地揉了揉,陳淮漠的身體一僵,眼裏瞬息萬變。
他看着褚南,這次語氣裏帶上了些無奈:“你有聽到我說話嗎?”
“以前你就老愛皺眉。”褚南的聲音低低的,手已經因為渾身乏力而滑落下來,搭在陳淮漠的胳膊上,“不好看。”
陳淮漠心知跟一個病號講道理有多麽困難,也就不再說,直接伸手去圈住褚南的肩膀,想讓他坐到車上去。褚南不配合,身子歪來歪去,兩條腿也支楞着不動,像是一個拒絕去醫院的小朋友。
“褚南。”陳淮漠叫他。
褚南抿起嘴:“不是這個。”
“嗯?”
“你以前不是這麽叫我的。”
陳淮漠圈着他肩膀的手緊了緊,他沒有說話,褚南也終于抵抗不過濃烈的困意,阖上眼睡了過去。
陳淮漠半抱着他讓人坐上車,又一路開到醫院。深夜時的醫院沒什麽人,大廳裏安靜得過分,只剩下身旁人淺淺的呼吸聲。
陳淮漠張了張嘴,模糊做出一個口型,他閉上眼咬了下舌尖,開口時眼神清明,一如少年時初念這兩個字一樣:“南南。”
褚南一直睡到後半夜才醒來,他先是意識到自己靠在一個人的肩膀上,緊接着才意識到自己在打針。
褚南擡起頭看了眼吊瓶,确認了裏面還有大半瓶沒有打完才将頭偏過去。
陳淮漠就坐在他身側,懷裏抱着一件外套,外套很長,恰好擋住他們貼在一起的手。
褚南笑了笑,悄悄地伸出手反扣住陳淮漠的,随後握在一起。
看得出陳淮漠也很累了,這樣的動靜他都沒有醒來,只是皺了皺眉就沒了下文。褚南低着頭數他手心裏的線條數量,認真的模樣好像在做一件多麽神聖的事。
他數完這只,又去抓另一只,同時這只也不願意松開,再加上一只手還在打針,這就導致他擺弄了半天也沒能抓住陳淮漠的另一只手。褚南甚至都想把針頭給拔了。
“給你。”陳淮漠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把另一只手伸出來,在他眼前攤開手指。
褚南不數了,直接笑着低下頭在陳淮漠的手心上親了一口,陳淮漠驚得耳朵根竄上一抹紅。他飛快地收回手,別過了頭。
“謝謝你送我來醫院,哥。”褚南不安分地湊到他耳邊,“我很開心。”
這已經是這幾天裏,褚南第二次對他說出這樣的話。陳淮漠抿起嘴唇,蹩腳地轉移話題:“聽說這邊的天氣變化無常,等會兒可能會下雪。”
“的确是這樣,我看還有一會兒我就打完了,說不定出去就能打雪仗。”褚南順着他的話題往下接,“我們好久沒有打雪仗了。”
的确是很久了。
久到當一個雪球迎面砸到身上時,陳淮漠甚至都沒能反應過來。
陳淮漠看着不遠處幸災樂禍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的褚南笑笑,也沒顧身上的雪,利落地蹲下身專挑幹淨的雪卷了個雪球,瞄準褚南扔了過去。
陳淮漠的準頭非常好,雪球打在了褚南後腦勺上,所幸他戴了帽子。褚南大笑了兩聲,轉身朝着雪更多的地方跑。
天黑看不清地,他也就沒看清前面的路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一腳踩上去登時重心不穩要往前倒,兩只手在空氣中摸索了幾下也沒抓到借力點,結結實實地摔了個跟頭,疼得他差點以為自己破相了。
他還沒來得及發表一下自己對這雪地的不滿,後腦勺就被陳淮漠狠狠拍了一巴掌,雖說隔着帽子也沒什麽殺傷力,但褚南還是覺得格外委屈。分明是摔了一跤,理應被安慰的,怎麽反而還被打了?
“你是傻子嗎?”陳淮漠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剛打完針就瞎跑,讓我看看有沒有破皮,別動。”
褚南只好乖乖地讓陳淮漠上下打量起來,默了兩秒他忽然彎起眼角笑了。陳淮漠瞥了他一眼,“還笑?”
“哥,你這樣我就更喜歡你了。”褚南直直地凝視着他的眼睛,絲毫不為自己說的話而臉紅,“你呢?”
陳淮漠動作一頓。他選擇了避而不答,拍拍衣服站了起來。
“陳淮漠。”褚南把帽子放了下來,湊到陳淮漠的耳邊。“我真的沒有騙你。”
說完他便抖了抖衣服上的雪往前走,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結了冰的地方,鞋底踩在雪地上嘎吱響。
陳淮漠站在他後面遲遲沒動,總覺得剛剛被褚南抓過的地方像生了一團火似的燥熱得不行,尤其是耳畔。
他低罵了一聲跟上,結果心不在焉,一腳踩在了褚南剛剛避開的一塊冰上,後背與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發出一聲悶響。
“風水輪流轉啊。”
“……”
褚南已經走遠了,看樣子是不打算過來扶他。
陳淮漠只好自力更生,一手撐在旁邊幹淨點的地面上坐起來,又慢慢地往旁邊挪了挪以免再滑倒,萬般無奈地看了眼浸了泥水濕透了的衣服。
褚南看了眼手機上的日期和時間,問陳淮漠:“跟我一起去個地方怎麽樣?”
“哪裏?”
“去了就知道了。”
褚南拉着陳淮漠走到公交車站,直接上車坐到終點站。這個位置是他有一次在車上睡過頭時發現的,是個絕佳的觀景臺,能俯瞰整所城市,要是逢年過節有人放焰火,這裏看的也是最清楚的。
今天正好是過節。他爬到最高的地方,對着手表看了兩眼,不多會兒,天空上炸開了焰火,一朵接着一朵,像是永遠也放不完。
“哥,你看到那束焰火了嗎?”
褚南的半張臉埋在暖和的圍巾裏,半張臉被冷空氣凍得發僵,他彎起眼,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那明淨如泉的銀河,一清如洗的長天,好似都被他收入了眼底。遠處淡雅的梅花已稀疏,冰河正解凍融化,冬天正在過去,萬物即将複蘇,溫暖的春天即将到來。
“那是很久以前,我本來想在這兒和你一起看的。雖然現在它也有,但是和那時候确實是不一樣了。”
冷風吹來讓大腦清醒了些,褚南略略覺得有些涼。
他仰起頭,看見焰火的最後一點尾巴也看不見了,只剩下它剛剛在那兒綻放過的的那塊破碎的雲,像是褚南此時此刻紛亂如柳絮的心情。
“可是,即使它變了樣。”褚南說,“我也還是想和你一起看,我還是愛你。”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一直隐瞞着簡寧真相,會給她一種自己有朝一日會成家的幻想。
他是弱小的,也是無力的,所以才會采取這種做法,像是逃避,更多的是貪心,貪心地想要同時得到兩樣東西,不傷害任何一方,但事實卻不是這樣的。
他已經錯過了陳淮漠的生命中很多個歲月,他不想再繼續錯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