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五的夜晚教授和伯妮絲女士喝到最後,在壁爐前蓋着毯子睡着了。年輕人卻整夜難眠,

他有很多錢,卻蝸居在一所小小的房子裏,每個房間都是書架。一天只需要很少的睡眠,哪怕睡覺時也把所有燈打開,像一個母親子宮裏的嬰兒那樣蜷縮在床上。

黑暗讓他畏懼,長時間陷入黑暗他會不停出冷汗,看見有尖利爪子,裹滿血污的野獸沖上他的床,在他身上肆虐,傷害他卻沒有人能阻止。那種想象出的疼痛真實得讓他尖叫,然後因為自己滿身傷口的肮髒沉默流淚。

這天晚上他照舊睡得很少,到天亮時迷迷糊糊睡過去,在睡夢中動了動膝蓋,大片擦傷的結痂裂開,他疼得醒過來,又因為太困昏沉過去。醒來時右腿仍然很疼。

年輕人疼得去找了醫生。他總有最好的私人醫生,卻很少造訪。醫生對此很不贊同,但是因為他家庭——準确地說,在他成年後,他個人——的錢,對他做的任何事都無話可說,為他重新處理傷口,安上固定裝置。

年輕人試圖提出:“可不可以,凱博爾醫生,不把它這樣固定住?”醫生口氣沉重地提醒他:“西頓先生,你摔出了骨裂。”

年輕人不敢再說什麽。他可以不回到學校,可以不去上課,但他想見教授。他沒有接受電動輪椅,而是拿了一根手杖,至少在被教授看見的時候,不是被困在輪椅裏。

他的右側小腿要固定五周,每次上課,他都撐着手杖一瘸一拐地去,被他人的眼光施加特殊關注,他幾乎想要燒成一陣煙憑空消失,或是奪路而逃。

年輕人傾聽教授的每一句話,卻膽怯到不敢提出問題,一次次看別人的問題得到回答。他坐在講堂內,垂下頭。一次又一次覺得無力,苛責自己的性格。

為什麽我不能樂觀開朗像其他人一樣,為什麽我如此懦弱。過往的記憶和陰影籠罩在他身上揮之不去,他只能重複地呆呆看着那些與他同齡的少男少女,臉上燦爛得發光,毫無畏懼地與教授交談。更清楚地意識到,在那些人的映襯下自己有多笨拙黯淡,他只配坐在角落裏。

教授永遠不會看到他。

終于有一天,他鼓起全部勇氣發出聲音,搜腸刮肚,努力問了一個問題:“……現代英語失去了早期英語/kn/的發音,那麽有沒有可能,早期英語中的/kn/像德語中的/p/一樣随外來語重新回來,又啓發了新的這樣發音的現代英語詞彙。”

這個問題是臨時想出的,并不聰明,年輕人幾乎在說出來後就覺得羞恥。他不敢擡頭,教授卻誠懇地笑了,說:“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這個想法非常有趣。我想我可以為你舉出一兩個例子供你研究,如果你有興趣課後讨論。”

那天依然是凍雨天氣 ,年輕人帶了傘,可在大多數人都離開講堂,讨論之後回到座位,他的傘不見了。他措手不及地在可以容納幾百人的講堂裏找了兩次,一無所獲。

他走出講堂,看見外面的大雨,被巨大的冷雨雨點打到,又像懼怕皮毛被淋濕的小動物一樣退縮回灰石建築裏。

教授正好回講堂一趟,看見這個可憐巴巴的,把手杖和側背包放在身前的年輕人。他敲了敲門,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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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低低地說:“有人……拿走了我的傘。”教授又笑起來:“經典的損人利己主義。人們早該放棄對世界主流大學學生道德情操的那種想當然的期望。”

年輕人愣了一下,沒想到教授有這種刻薄的幽默,忍不住露出一點笑意。下一刻,他聽見教授說:“好了,年輕的先生。看來你現在唯一的出路是和我一起去停車場了。”

被人拿走雨傘成為了這段日子發生在年輕人身上的最棒的事。教授用一把很大的直柄雨傘,因為他很高大,看起來有一米九,六英尺四英寸,這個身高哪怕再瘦都必須有一百六十磅。教授當然不是瘦弱的人,年輕人看見他撐傘時大衣下手臂的線條,連忙心虛地移開視線。

雨傘是墨綠與黑色的格紋,再大的傘遮擋兩個成年男人也顯得不足。年輕人看見教授的一側肩膀被雨水淋濕,但教授卻不在意,只笑着把一沓紙張交給他:“可以幫我拿一些嗎?”

年輕人把那一沓紙抱在懷裏,撐着手杖有點困難地走,但心裏卻很高興,至少為教授做了什麽。

雨水打濕年輕人的褲腳,通往停車場的路上都是落葉和濕草坪,他以為教授想當然地認為他開車,卻不想糾正教授,說“其實我不開車”。

到停車場裏,教授從他手上接過文件。年輕人眼巴巴地望着他,想要說再見,卻看見教授從後座彎腰放好文件,直起身來,将雨傘遞給他:“我已經到了,你更需要一把傘。”

年輕人不敢接,教授眼鏡後的雙眼浮現出玩笑的意思,說:“別忘了,你這一路上幫了我。”年輕人這時才知道教授為什麽要他拿文件。

他呆呆地站在停車場,撐着手杖和雨傘,看教授的車開走。心裏又自卑又溫暖,有種銳利的東西像刀片切割他的心髒,提醒他他配不上這個人,可在那種劇烈疼痛下,他無助又抑制不住地想:教授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正好在這一夜,伯妮絲女士約教授晚餐,教授來接她時,她走到教授伸出的傘下,故意問:“你常用的傘發生了什麽?”

教授笑着說:“借出去了。”那表情分明是想起什麽愉快的事。伯妮絲女士不贊同地說:“亞當,亞當,亞當,我親愛的亞當。”那聲音意有所指有如歌唱,她挽住好友的手,一起走進一家餐廳,不容反對地說:“紳士的雨傘就好像淑女的手帕,不會随便借人。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你得做個好朋友,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她以為亞當遇到了什麽有趣的男人,亞當的性向很穩定,他只是從沒有對什麽人動心過。有過幾次短暫的浪漫關系,幾夜,幾周,禮貌又周到。總在對方提出進一步發展前終止。

不是因為性,體位上的偏好不是問題,他可以上人也可以被上。據伯妮絲女士的感覺,亞當和他每一次的對象,都沒有全情投入過。可這一次,在教授自己發現之前,伯妮絲女士先發現有什麽不一樣。這是一個好的預兆,伯妮絲喝了一口餐酒,露出狡猾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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