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天晚上分別前,教授總結:“就是這樣,一個聰明卻自卑的孩子。”伯妮絲女士不置可否地聽着,評價說:“除開沒留下水晶鞋的部分,幾乎算得上是一個仙度瑞拉。”

年輕人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多了一個仙度瑞拉的外號。

還傘之後他和教授的關系逐漸加近,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指望,仿佛烏雲都打開讓陽光照進來。這個過程充滿掙紮,他也許被折磨三天才敢試着跨出一小步,但他一直在嘗試,去教授的辦公室時間,提問,讨論,努力申請做教學助理。

那個學期末他去探望他的媽媽,在療養院,也是精神病院裏。大多數精神分裂型病症的患者智商都不算很高,她卻是少數高智商的例外。聰明人患上這樣的病症更是折磨。

她所在的療養院環境優美,她甚至與醫生交上了朋友,年輕人按着側背包,像一個很乖的小男孩緊張地走進休息室時,她在和醫生下西洋棋。

年輕人說:“媽咪……”他的媽媽說:“等一等,克裏斯。懷亞特醫生,請專注在棋盤上。”他的媽媽和他一樣瘦,灰金色的短發削得有幾分淩亂,也像個小男孩。醫生提醒她:“蘇,你的小男孩到了。”她卻說:“他又不會馬上就走。醫生,我領先你兩步。”

治療精神分裂的藥物有很大的副作用,比如眩暈昏亂,幹擾思維,使人反應遲緩,又比如造成肥胖。但兩樣在她身上都沒有體現,她用很短的時間終結棋局,毫無懸念地贏了,轉向她年輕的兒子。

“克裏斯托弗。”她審慎地說:“你規律地吃飯和睡覺了嗎?”年輕人以往每次回答這些問題都有些心虛,他常失眠到不得不吃藥,常常忘記吃飯,整個人都呈現出缺乏陽光和鍛煉的蒼白消瘦,像青春期猛然長高的青少年。可這回他只抓住了媽媽的手,不确定地說:“媽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年長的女人平靜地說:“是什麽,克裏斯?”他把額頭貼在她修長骨幹的雙手上,露出後腦上的棕色卷發,輕聲說:“媽咪,我大概——愛上了一個人。”

他的媽媽陷入沉默。十一月的陽光從休息室的落地玻璃窗照到她身上,她披着一件羊絨披肩,兩雙深淺不同的藍色眼睛對望。

她說:“我一直想……保護你,克裏斯,你知道吧。”她從懷孕起就一直保護這個孩子,停用藥物,戒掉煙酒,在年輕人一兩歲時的第一次發病,也是出現有人要傷害她的兒子的幻聽和妄想。确診被束縛在療養院裏以後,她甚至認為自己也是個不好的影響,希望她的兒子遠離她,不受那種可能精神分裂發作的基因傷害。但是她一天比一天知道,她保護不了這個孩子。

她捧起她的兒子的臉頰,看着他的眼睛,說:“你繼承了我的一切,姓氏,外表,頭腦,財産,只有兩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是不要像我一樣發瘋,二是不要像我一樣痛苦地去愛。”

年輕人用柔軟的缺乏血色的嘴唇親吻她的手,喃喃地說:“可是媽咪,我已經沒有辦法了。”一旦愛上,就無法自拔,這是他的性格決定的。他的媽媽無聲地嘆息:“希望你愛的人對你好。”

年輕人心裏有些傷痛地想:可是我還沒有敢讓他知道。

教授卻已經察覺到了。這個周末他和伯妮絲女士一起購物,像一對登對又有教養的親密愛人相偕走進一家歷史悠久的女式內衣店。

這兩個人喜好的風格完全不同,伯妮絲女士用視線撫摸珍珠白色長襪上精美繁鎖的刺繡,說:“你就不能試試喜歡白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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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看了一眼,中肯地說:“這太二十年代的風格了。”那些無腰的女式款內衣,褶邊,蕾絲,繡花,絲帶。伯妮絲女士瞥他,說:“是的,你的口味比這成熟。”

他永遠選擇深藍或黑色,絲綢的光滑光澤,裝飾法國蕾絲,更八十年代。伯妮絲女士每次和教授來這家店,兩個人都不會空手而歸。但這一天教授卻沒有心思在內衣上。

伯妮絲女士在內衣店自帶的小廳裏喝茶,看着教授說:“亞當,你會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教授放下大吉嶺紅茶,說:“有人似乎對我很有好感。”

“這一點也不稀奇。”伯妮絲女士一針見血地說:“說實話,亞當,對你有過好感的人不在少數。稀奇的是你的反應。”

教授說:“對方的年齡和我一點也不接近,他很年輕,容易受傷,所以我需要加倍小心來處理。”

伯妮絲女士說:“但你現在還沒考慮好怎麽處理。選擇只有兩個,接受或者拒絕。可你現在對選項不确定,被吊在中間。”

教授說:“他也還沒有決定好是否向我表白。我有足夠的時間考慮。”

他和她喝了一會兒茶,伯妮絲女士看着手邊精心包裹的購物袋,忽然說:“你為什麽不告訴他你的喜好?那些和你發生過關系的人都不知道你的喜好。”

教授說:“伯妮,我的喜好和你喜歡針織一樣,你會主動告訴和你發生過關系的人你喜歡織毛衣嗎?”

一個穿零碼套裝,天生金發,一生不婚,雷厲風行即将成為副校長的女士,獨處時最大的樂趣是挽起頭發打毛衣,并且積累着送給真正親密的家人和朋友。這個愛好很破壞她的形象。“……但是這一個不一樣。”伯妮絲女士喝完她的倫敦霧拿鐵,輕巧地放下瓷杯,說:“誰知道呢,也許當我遇到一個讓我做出稀奇反應的人,不論男女,我都會主動告訴對方,我喜歡織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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