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了八百回了,謝觀。你能不能在家裏放盆植物?”
“謝美香女士,植物沒光不能活,我恰恰相反。”男人坐在黑暗裏說,“所以,我和植物只能活一個。”
謝美香打量着這個房間。
整幢房子宛如歐洲風情故事裏才會存在的城堡一樣,龐大而空曠。與巨闊的空間相對應的,是單調無比的裝飾。沒有挂畫,沒有相框,也沒有鮮花。因為窗簾被拉起,所以光線也很吝啬,只有小小的一片,施舍在名叫“謝觀”的男人的褲管上。
很不幸,連那一小片光源也很快被厭棄。謝觀慢吞吞地挪動了一下腳,整個人又被黑暗罩住了。嚴絲合縫地。
謝美香看着就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自己是什麽避光植物嗎?再不曬曬太陽,骨頭都硬了!”
說着,她把窗簾“嘩”地一拉,整片天地頓時為之一亮。
謝美香幹經紀人這行已經有十三載了,早已過了“相信努力就能行”的年紀。所謂“小火靠捧,大火靠命”,有的人天生就有這個資本,旁的再怎麽羨慕也沒用。
謝觀是娛樂行業最能證明這句話的翹楚。即使知道這人皮懶筋松,已經不知道在家裏宅了不知多少個日月,但當陽光一照到他頭臉,那頭發絲仿佛都閃着金光似的,讓人忍不住想原諒他所有錯誤。
他是窄的內雙眼皮,往下看的時候很容易顯出怠惰。但眼下一顆位置絕佳的小痣,點睛般補足了精氣神方面的不足。由于前段時間的工作需要,謝觀消瘦許多,颚角更顯出刀似的鋒利,脖子上的青藍血管,纖毫畢現。
因為突如其來的陽光,那眼睛便眯起了。眉毛也陰黑地沉下去,像一株潮濕、沉默的植物。
謝美香坐到他旁邊,雙手合十沖他做了個拜佛的姿勢,“姐幫你買盆綠蘿放家裏行不?又不用你照料,讓助理每天幫着澆澆水,也避光,很好養。”
不然這家實在太沒生機了。
謝觀不置可否。他伸長手臂,從茶幾抽屜裏摸出一包煙。
“介意嗎?”這個時候,他甚至顯得彬彬有禮極了。
謝美香沖他翻一個白眼,“你可別擱我這假惺惺地鬧了。”
Advertisement
“确實。這是我家,不是嗎?”打火機“喀”地一響,謝觀點起一支煙。袅袅煙氣上升,模糊了表情。
謝美香聽懂了他的畫外音。“你以為我想私闖民宅嗎?還不是怕你死在家裏了。”
謝美香的擔心倒也不無道理。謝觀自從拍完上部電影大火之後,精神狀态一直不太對頭。相比起以前,他更喜歡待在家裏、更讨厭陽光,話也漸少。
身為謝觀家裏僅存的親人,兼經紀人,謝美香沒法不操心。她嘆了口氣,起身想要開窗。
“不要開。”謝觀淡聲說。表情陰恻。
那一霎時連謝美香都有點戰栗,她感覺到脖子後面的汗毛繃起,這是人面對恐懼時的下意識反應。
原因無他,謝觀的嗓音和語調都太像他上部電影裏的角色了――一個西裝革履的變态殺人狂。
“怎……麽了?”謝美香聽見自己的聲音尖細。
“房子外面那棵樹,最近又長高了。”謝觀突然開口。
沒有想到會聽到毫無關聯的話,謝美香一頭霧水。
謝觀陰沉沉、慢吞吞地補充,“樹上來了兩只鳥築巢……”
“兩天之後,兩只變成了四只。”
謝美香已經忍不住想笑了,她斷斷續續地問,“那總不能剝奪人家做窩的權利啊?你可以住大房子,鳥不行?”
謝觀眉頭皺着,吐出一口煙氣。
他似乎已經對手裏這支煙失去了興趣,便把它摁進了煙灰缸裏。并且說,“不行。你一打開窗,它們就會一刻不停地聒噪。”
他厭煩地呵斥,“吵死了。”
謝美香心裏笑得不行,于是故意說:“這還不簡單,姐幫你去跟小區物業說聲,把那鳥窩捅了不就得了。”
“……”
不出所料地,謝觀沒聲了。眉心依舊鎖着,但到底沒說出應和的話來。
只有在這個時候,謝美香才覺得他像個真正二十五歲的年輕男子,而不是什麽三十就腐朽的老古董。
她暗地裏笑夠了,又另起話頭:“我給你接了個綜藝。”
聽到謝美香的話,謝觀得以暫時從鳥世界裏脫離出來。
他看着剛剛被他摁進煙灰缸的煙頭,就好像看觀賞水族館裏的魚一樣專心:
“不去。”
謝觀是個演員,不走偶像路子。他讨厭在大衆面前頻繁地抛頭露臉。
“你聽我說完啊,”謝美香苦口婆心,“這檔綜藝很正能量的,而且你以前也在裏面露過一次面。還記得《眼中世界》嗎?”
謝觀有印象。說是“眼中世界”,其實就是隐形攝像機。在藝人不知道的情況下提前掌握他們的行程,并在一天的時間內對藝人進行跟蹤。在藝人必經路段上,節目組會設置幾個表演出來的突發場景,看藝人如何應對。非常考驗藝人的臨場反應和自身素質。
“這次他們要做一次special策劃,反過來由藝人考驗路人。你是這次特別專題的受邀嘉賓。”
看他坐在那裏,不言不語,謝美香又勸,“趁這次機會去放松下吧。再說了,你不是最喜歡觀察人類嗎?”
“觀察人類”是謝觀從小養成的習慣。謝觀把它叫做“為數不多的興趣愛好之一”。雖然乍聽之下有點中二,但謝美香永遠忘記不了謝觀小時候那樣子。
拖着個小布偶熊,悄無聲息地躲在門後面,只露着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觀察着門外的謝美香。聽到謝美香毫無防備之下的尖叫,他也沒有驚慌,只是睜着眼睛一步一步後退,直到全部沉入黑暗裏。
當時可把謝美香吓得不輕!
果然,聽了謝美香的勸,謝觀生出點興趣。他問:“臺本在哪裏?”
謝美香:“在公司。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嗎?再不出門,你真的要發黴了。”
謝觀的肩胛骨聳了聳,是一個舒展的姿勢。兩條原本交疊的長腿放下,站起。
“那就走吧。”他慢條斯理道。好像一位統治者重新整理好自己的王冠。
……
謝觀步上電梯,手裏握着剛拿到的臺本。
他靠在背後的鏡子上,閉目養神。公司裏急促奔走的足音、噴着唾沫星子的唇槍舌劍,甚至打印機的機械聲,都讓他覺得煩躁在血管裏湧。
電梯門一關,他才覺出放松。可惜剛想喘口氣,又聽到耳旁傳來陰陽怪氣的人聲。
“前輩是不想看到我嗎?一進電梯,眼睛就閉上了。”
謝觀配合似的徐徐睜開眼睛。眼珠滾動一圈,又迫不及待地阖上了。
陸星嶼:“……”
謝觀對聒噪的人的耐心,比對鳥的耐心還要差。這一眼就像施舍的一眼,其實不睜眼便知:在公司裏敢這樣跟他嗆聲的,也就陸星嶼一個了。
這小孩兒才十九歲,仗着家裏有些背景,心氣高得不得了。照理說一個愛豆,一個演員,平時資源也是八竿子打不着邊,理當沒什麽矛盾。可陸星嶼剛一出道就被媒體貼标簽,落了個“小謝觀”的戲稱,原因是陸星嶼的眉眼和謝觀有兩三分相似,笑起來陽光的影子尤似。
當然,這種相似終結在謝觀演了上一部電影《請神》之後。
這部電影上映前極少宣傳,甚至很多沒事幹的路人走進影廳的時候還一心以為是恐怖靈異片,結果發現恐怖是恐怖了,但一點靈異的元素都沒有。雖然片名取的有一定迷惑性,但依然如狂浪般席卷票房,觀衆一片山呼海嘯式的好評。
故事情節也很老套,無非是職場女性聽信都市傳說,想要在家裏做儀式請神,自從那天後發生了諸多奇詭的事。
故事的高潮在于,謝觀飾演的殺人狂在影片後半部分出場後,呈現出的精密的謀殺布局,和極度病态的作案方式。
在《請神》之前,觀衆只知謝觀是位人設積極、形象陽光的青年男演員,他的外形誠然是高大英俊的,但擺在如今的市場上并沒有過多記憶點。《請神》之後,才徹底改頭換面。
他為這部電影做出的努力沒有一絲一毫白費。減重十五斤之後,他整個人幾乎縮水一圈,臉瘦削不少,血色也減弱五分,但當嶙峋的顴骨、陷入式的眼窩和那雙深黑異常的眼睛暴露在電影鏡頭之下的時候,沒有一個女性不想為之尖叫。
他是那樣冷峻、蒼白、年輕,像一尊精密雕刻的大理石像。唯獨嘴唇是鮮豔的,是雕塑家善心發作的一點浪漫。有這樣分毫不差的五官聯結,連因為神經質而扯動的嘴角都顯出迷人,簡直不像活人了。
陸星嶼記得,電影上映後的那段時間,連購物網站上制作粗陋的謝觀人偶都賣得特別好。
現在,真人就站在他面前。他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這位大前輩了,只知道他拍完這部電影之後徹底銷聲,讓他一肚子火沒地方撒。
照理說,他不應該再針對謝觀。《請神》之後,很少有媒體再說他們在氣質和外形上的相似了。
可這讓陸星嶼覺得更加難堪,仿佛連成為低配版的謝觀的資格都沒有。
他攥着拳頭,“前輩最近這麽閑,是沒有工作嗎?”
謝觀又睜開眼睛,含着驚奇地瞧了他一眼。這一眼除了一點驚訝,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就像看家裏的花瓶,或者地上的垃圾。這幾者都沒什麽不同。
謝觀在想:這小子在憤怒,而且是實實在在的。
老實說謝觀根本沒有弄清楚陸星嶼為什麽憤怒,他也沒想過要弄清楚。反正這個年紀的男孩兒都跟炮仗似的,很不經逗。
謝觀徐徐吐出一口氣:年輕真好啊。
他一嘆氣,陸星嶼就好像抓住了什麽把柄似的得意起來:“前輩,我最近倒是工作很多,可把我忙壞了。我還在想,如果我能和前輩換換該多好。真想休息休息……”
話音剛落,謝觀把手往他肩膀上一遙“行了。”
陸星嶼渾身一抖。謝觀的手很冰、很涼,就像根本沒有熱血在他身體裏流動一般。這讓人想起一條蛇的觸覺。
說來奇怪,他真的就不敢再說話了。
一天裏聽的話夠多了,謝觀不免覺得厭煩。他眉毛低着,睫毛密密地往下搭,看上去非常倦怠。
“行了。”他緩聲重複,“如果有好的劇本你不想演,也可以推薦給我。”
陸星嶼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謝觀這話聽起來實在太像一個好脾氣大前輩了!還是非常忍辱負重的那種!
他一口氣沒上來,不知道要接什麽。一時間漲紅了臉。
謝觀仔細瞧了瞧他。這小子弄了一個聳起的粉白毛發,老實說,很像一個蛋卷冰淇淋扣在腦袋上。又穿得花裏胡哨的。
“……算了。”他又嘆出一口氣。
再回想陸星嶼平時演的奇怪偶像劇,想也不會有什麽好資源。謝觀喜歡演戲,也愛惜羽毛。
電梯門開了,謝觀擡腿走人,沒有再敷衍一句。只留下陸星嶼張着嘴。
電梯門緩緩合上。陸星嶼扯着頭發,洩憤地喊出一句:“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