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老頭子，你看誰來了！”
宋奶奶從鞋櫃裏拿了雙棉拖鞋給舒冬，舒冬換上後跟着奶奶來了客廳，但在看見孟爺爺的那一剎那，舒冬心裏一緊。
“冬冬來了……”孟爺爺躺在沙發上，身上蓋了條被子，聽見聲音後慢慢睜開眼睛。
“是我來了，冷不冷？”舒冬坐在爺爺旁邊，剛來到客廳就感覺很冷，她幫爺爺掖了掖被子。
孟爺爺又閉上眼睛，微微搖了搖頭。
眼前這個樣子，舒冬很錯愕，她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明明才一個月不見，怎麽就成了這幅樣子……
能清楚得感受到爺爺的虛弱，虛弱地連句話都沒有力氣開口，明明人很瘦，但眼睛肉眼可見的腫了起來。
“我去把窗戶關了好不好？”舒冬眼睛有點酸，但是她不敢亂動，生怕一碰眼前的人就碎了。
“不冷，太悶了……”孟爺爺又睜開眼睛，朝舒冬笑了笑。
但舒冬能感覺到很吃力。
“怎麽開這麽多窗戶，不嫌冷嗎？”宋奶奶把菜放到廚房後也來客廳，看見那麽多窗戶開着全給關上，只留了一扇，然後也來到沙發前，“太冷感冒又該加重了。”
“悶，喘不上氣……”孟爺爺慢慢坐了起來。
“現在還悶嗎？”宋奶奶問。
孟爺爺搖了搖頭。
“那等一會兒再開，我先去做飯了，你陪冬冬聊聊天。”宋奶奶拿了點餅幹放在茶幾上，“冬冬餓了就先吃點零食。”
“我幫您一起做飯吧。”舒冬從沙發上站起來。
“不用不用，三個人的飯一會兒就好了，無聊了看會兒電視。”宋奶奶回廚房了。
舒冬愣了愣，三個人……他不回家吃飯嗎？
“吃塊蘋果。”看到茶幾上有個果盤，上面都插着牙簽，舒冬端過來拿了一個給孟爺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家裏來了人，孟爺爺精神狀态比剛開始好點，但從舒冬手裏拿東西的時候，手是抖的。
“要喝水嗎？”舒冬拿了個抱枕放在爺爺背後，讓他靠得舒服些。
“不喝了，下來走走吧…”孟爺爺緩緩掀開被子，“在床上躺兩天了……”
“等一下，我扶着您。”舒冬連忙把手裏的杯子放在茶幾上，“等中午吃過飯咱們下樓看看，今天天氣挺好的。”
在舒冬的攙扶下，孟爺爺吃力地從沙發上起來，剛一動呼吸就變得紊亂：“爺爺是個廢人了，剛一動就累…”
舒冬眼睛很酸，像是剝橘子時幹澀的汁液濺到了眼膜，她用力攙着爺爺的手臂：“中午多吃點飯就有力氣了，累了我們就歇會兒。”
他們就在客廳走走，雖然面積很小，但是他們往前移一步就需要很久，雖然爺爺走得很吃力，但比剛剛躺着的時候臉色好點。
“你奶奶做飯不好吃，不想吃……”孟爺爺慢慢走到餐桌，又折回去。
“那您快點把身體養好，想吃什麽自己做點。”可能人年齡大了，或者在生病的時候都特別像個小孩子，舒冬忍不住想笑。
孟爺爺越走越順，舒冬用得力氣越來越小，到最後，基本是爺爺自己在走，盡管很慢。
“老婆子不願意照顧我……今天把你叫來當苦力了？”孟爺爺笑了笑。
“喲！起來了？”宋奶奶往客廳看了看，很震驚，她連忙把菜扔下跑出來，“昨天讓你下來走走怎麽都不，冬冬剛來就下來了？”
“冬冬你在家多待會兒，幫我治治這個老頭子，整天能把我氣死！”
“行不行？不行別硬撐着，稍微走幾步就歇會兒！”
宋奶奶一邊埋怨一邊憂心，手虛扶着老伴兒生怕他摔倒。舒冬在旁邊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慢慢地放開了手，看着他們往前走……
“少說兩句，整天叽叽喳喳……”孟爺爺又開始嫌棄老伴兒了。
“嫌我煩你就聽話去醫院！”宋奶奶攙着他慢慢往前走。
“怎麽有股糊味……是不是又忘關火了？”孟爺爺走到沙發坐了下去。
“一說到這個你就轉移話……哎呦，真忘關了！”宋奶奶連忙跑到廚房，把火關了。
雖然家裏就這三口人，但舒冬卻一點也不覺得空，宋奶奶七十歲的人了整天還風風火火，兩個人表面都互相嫌棄卻又相互支撐起這個家。
舒冬倒了杯溫水放在爺爺面前：“累了吧，喝點水。”
短時間內孟爺爺還緩不過來，坐在那裏喘着氣，呼吸很亂：“不喝……“
端着水杯正準備喂爺爺喝，舒冬的手頓住，看他現在的樣子應該是沒有力氣喝水，舒冬垂下了視線，然後把杯子放在了茶幾上。
“不舒服咱們下午去醫院好不好？”眼前這幅畫面讓舒冬很慌又不知所措，剛看到第一眼的時候她就在想為什麽不去醫院？
剛剛聽到奶奶提到了，好像是爺爺不願意。
“大過年的，不去醫院……”
簡單幾個字，舒冬就明白了爺爺的意思，她笑了笑：“病找到身上的時候才不會管是不是過年，生病了咱們就得治，早點好了也能輕松點。”
舒冬很少這樣跟一個人說話，說這些話，還是一個長輩，一個像小孩子的長輩。
當然，她也很少對一個人這麽真心實意。
“不去，不去……”孟爺爺皺了皺眉往後靠着。
爺爺好像不高興了，舒冬嘆了聲氣也沒繼續說，怕把他氣到，但無力感和擔憂卻越來越重。
孟爺爺教了一輩子書，懂很多道理，但骨子裏還是很傳統。雖然平日裏不愛說話，性子淡得像水，但在有些事上卻執拗得可怕。
爺爺不愛喝水，宋風和宋奶奶念叨了無數遍，但不喝還是不喝。
病成這個樣子，讓他去醫院就是不去，覺得自己是個累贅，讓大家過不好這個年，還覺得在醫院裏過年不吉利，還怕花錢……
爺爺不去，宋風和宋奶奶也不敢逼他，生怕再把他氣過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孟爺爺因為生病胃口不太好，又嫌棄奶奶做得飯不好吃，只吃了小半碗。
“整天吃個飯不讓人省心。”宋奶奶說完孟爺爺又對舒冬說，“冬冬，要是不合胃口就剩着，不用勉強，把這裏當自己家。”
“挺好吃的。”舒冬笑了笑。
她不是故意安慰奶奶，因為她的味覺不是特別敏感，從小到大她的生活也沒有太精致，所以只要不是特別難吃的東西，她都可以。
“是嗎？那奶奶再給你盛一碗。”聽到有人認可自己的廚藝，宋奶奶就忍不住了，她站起來去拿舒冬的碗。
舒冬略帶為難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奶奶，我差不多吃飽了。”
“你們這些孩子怎麽都吃這點，你看看這胳膊瘦的，小風也是，整天還沒貓吃得多。”宋奶奶又去給自己盛了碗。
視線低垂着，舒冬失神地望着桌布的花紋，爺爺生病了他不在家，去哪了？
“不吃就不吃，每次都喜歡強迫人……”孟爺爺可能是因為生病了情緒不太好，哪件事上都要插一句，平常哪會這麽幼稚。
“你又來當好人了？”宋奶奶也不跟他計較。
舒冬笑了笑，孟爺爺可能是被宋奶奶壓迫了很久，才借着生病的機會說出來。
好像是吵了幾句沒力氣了，孟爺爺沒再說話，靠在椅子上又閉上了眼睛。
“累了去沙發上躺着，或者回房間。”宋奶奶說。
爺爺奶奶坐在一側，舒冬坐在他們對面，舒冬放下筷子說：“要不我扶您回房間？”
孟爺爺微微坐了起來，動作緩慢又吃力，“不用了，去沙發上吧。”
冬冬在，他不想回房間，小風喜歡她，他也很喜歡，不驕不躁還很善良，雖然他幫不上什麽忙……
宋奶奶正要放下碗筷去扶老頭子，舒冬就轉過去了：“奶奶你先吃飯吧，一會兒涼了。”
舒冬把爺爺扶到沙發上，蓋上被子，現在正好是中午，她把客廳和陽臺的推拉門拉開，陽光正好灑在爺爺身上：“先休息下，過會兒我們再下樓溜達。”
孟爺爺閉着眼睛，緩緩“嗯”了一聲。
似乎漸漸睡着了，舒冬去陽臺偷偷關上一扇窗戶，她怕風太多睡覺會冷，陽光照在被子上很暖和，室內也顯得很明亮。
奶奶還在吃飯，舒冬放輕腳步走到餐桌。
“人老了牙不好，奶奶吃得還多，每次吃飯我都最後一個。”宋奶奶笑着說。
“也沒有太要緊的事，吃快了對胃不好。”舒冬坐在奶奶旁邊。
宋奶奶笑了兩聲，看着舒冬的目光慈祥又充滿憐愛：“冬冬呀，你是個好女孩。”
目光頓住，舒冬低頭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
從來沒人跟她說過“好女孩”這三個字。
她一直是別人眼中的壞女孩，怪人，異類。
“爺爺身體不舒服，宋風不在家嗎？”舒冬終于還是問了。
“嗯？他去陽市給老頭子拿藥了，沒跟你說嗎？”宋奶奶放下碗筷。
“沒有。”舒冬眼睛微動，搖了搖頭。
宋奶奶忽然湊近舒冬，一副神秘兮兮又八卦的樣子：“吵架了？”
本來因為這個問題該疑惑或者驚慌失措的，但舒冬看到奶奶這幅老頑童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沒有，我這幾天沒上班，沒見過他。”
“這樣呀……”宋奶奶不知道該慶幸還是遺憾。
“是這樣。”舒冬乖巧地點了點頭。
宋奶奶靠在椅子上回想這幾天發生的事：“前幾天老頭子就生病了，但昨天忽然開始加重，家裏的藥也吃完了，小風昨天晚上回家一看是這個樣子，租了輛車連夜就去陽市了，但醫生晚上肯定不上班，到現在我也不敢跟他打電話，怕他開車分散注意力……”
老人家的心思總是很缜密，舒冬餘光掠過奶奶後腦的白發，黑中摻雜着白，也分不清到底哪個顏色更多。
其實奶奶是最操心的那個吧……
又要照顧爺爺，還要把家裏所有都打理得井井有條，還要擔心宋風……
“您別擔心，再過一個小時他還不回來的話，我們就打電話給他。”舒冬讓自己的聲音盡量顯得溫柔，讓人安心。
“好，這小崽子也不知道往家裏打個電話，回來就好好收拾他！”宋奶奶開始收拾餐桌上的碗筷。
“我來洗吧。”舒冬伸手去接盤子。
“不用不用，你去看電視吧，這些家務奶奶都做一輩子了，你們還是小孩子，快去玩吧。”宋奶奶把碗和盤子放進洗碗池裏。
餐桌挨着廚房，廚房有個推拉門，現在也是敞開的，舒冬站在餐桌邊注視奶奶的背影，已經很彎了……
她不是很習慣跟別人推辭或搶着做什麽事情，很多時候大家的客套，或者寒暄，在舒冬看來都很虛僞。
舒冬走到洗碗池旁邊，戴上洗碗的橡膠手套：“奶奶，我不是什麽嬌生慣養的人，這些在家也都做習慣了。”
宋奶奶正在收拾案板忽然愣了愣，她笑着說：“不管在家做什麽，但在奶奶眼裏你就是個孩子。”
舒冬的眼忽然有點紅，盡管嘴角還是上揚的勢頭，她把水流開大，想以此來掩蓋住綿長紊亂的呼吸。
“您出去看着爺爺吧，怕他醒了要什麽東西，這裏我來就好。”舒冬說。
“不用擔心他，他醒了就會很自覺地使喚人，我去外面把桌子擦擦。”宋奶奶拿着抹布出去了。
說着不擔心孟爺爺，出去後首先還是去看了孟爺爺，幫他壓了壓被子，然後開始擦茶幾。
宋奶奶是個閑不住的人，一大早起來做了早飯，洗完之後陪着孟爺爺說了會兒話，然後又去了菜市場，又開始做午飯……
很多年輕人的體力可能都跟不上，但就像奶奶說得，她習慣了。
孟爺爺身體不好，家裏很多事需要奶奶擔着，但宋奶奶很樂觀，要不然這個家真的會垮。
收拾完之後，爺爺在睡覺，舒冬和奶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是奶奶按了靜音鍵，兩個人好像在看啞劇。
舒冬打開手機，沒有消息，一個小時快到了，她翻到宋風的電話，正準備打出去的時候，孟爺爺醒了。
“怎麽沒聲音……”孟爺爺睜開惺忪的雙眼。
“嗯…醒了？”宋奶奶看着看着自己睡着了，她揉了揉眼睛拿過遙控器把聲音加上，“要看什麽？”
“都行。”孟爺爺說。
舒冬扭頭看了看，感覺爺爺比上午好點，至少說話的時候呼吸沒有那麽抖。
“在家看電視還是出去走走？”宋奶奶坐在爺爺身邊。
“看電視吧，出去再着涼了。”孟爺爺撐着手想坐起來。
宋奶奶笑了，扶着他往背後塞了個靠枕：“今天還挺懂事，怕着涼了？”
“就你話多……”盡管說話都很費勁，但孟爺爺還是忍不住斜了奶奶一眼。
舒冬在一旁看着他們鬥嘴笑了笑，沒往跟前去，宋風還不回來，她現在走了也不放心。
“中午的藥還沒吃呢…”孟爺爺眼睛的腫脹還沒消下去，睜眼閉眼都覺得眼皮很重。
“你看我這記性，小風不再完全給忘了。”宋奶奶從茶幾下面拿出醫藥箱，把今天的藥選出來，手剛碰到玻璃杯就覺得涼，“這水是涼的，等我去給你接杯熱水。”
“我去吧。”宋奶奶剛要起身，舒冬拿過她手裏的杯子，這杯水還是上午給爺爺倒的，他一口沒喝，直到現在放冷了。
“小心燙。”
飲水機在餐桌後面，等舒冬走遠了，宋奶奶才趴在孟爺爺耳邊悄悄說：“你看冬冬好嗎？”
兩個人拌了一天嘴，終于在說到舒冬的時候意見一致了，孟爺爺看着舒冬的背影笑着點了點頭。
舒冬端着杯子剛離開餐廳，突然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她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由于停下得太突然，杯子裏的水差點灑出來。
門被打開，宋風剛邁進來一條腿，看見舒冬愣了……
“是小風回來了嗎？”宋奶奶聽見聲音連忙走到玄關，看見是宋風終于松了一口氣，“你這個小混蛋，出去這麽久也不知道給奶奶打個電話！”
宋奶奶狠狠拍在宋風的背上，但很快又被他手裏的藥吸引了：“這次開了這麽多嗎？來老頭子，咱們吃這個藥。”
宋奶奶拿着藥回到茶幾前，舒冬端着杯子還在原地。
宋風目光又落在舒冬身上，她穿着奶奶上次去商場買的拖鞋，還有黑色毛衣……過了兩秒宋風彎腰換了鞋，然後緩緩走到舒冬面前，取了她手裏的杯子，低頭注視着她的眼睛，很認真……
“先吃剛拿的藥。”看着舒冬，宋風端着杯子轉身，來到孟爺爺身前。
舒冬站在原地，手指剛剛被他不小心碰到，很涼。身上也是，離近了全是撲面而來的寒氣……
很多時候，不用說話，一個對視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