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一九九九年,五月,京城初夏。
春水實在是個很會笑的人。
趙維宗撐着半邊臉,看着已經醉倒在面館油膩桌布上的那位,得此結論。
十六歲的年紀,偷跑出來喝酒,随便幾杯就醉實屬正常,可這家夥醉了不鬧也不說話,光跟那笑,笑得眼睛彎着,臉上的酡紅也跟着舒展,就好像吹着世界上最柔軟的春風,和平時那副臭臉完全是兩個人。
這種笑,任誰看了也不會讨厭,趙維宗暗暗思忖着,若是孟春水平時和人相處也總挂着這副懷春似的表情,班裏的女生就都該往他身邊湊了,他也不至落魄至此,成天頂着個子虛烏有的同性戀名號上學,郁郁寡歡的。
想到這裏,趙維宗只覺得心裏憋屈,借着酒勁,再次提出一個醞釀多時的建議:
“我真得帶幾個哥們去揍那倆孫子一頓,叫那張狗嘴天天就知道造謠,你放心,揍完保準他們爬着找你道歉。”
孟春水從桌子上微微擡了擡頭,幽幽道:“你傻吧。”
說罷又睡着似的趴下去,一動不動。
趙維宗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頂了回去,攢一肚子想法,現在只能跟頭頂搖搖欲墜的吊扇說。
作為哥們,他是真看不得孟春水被人欺負。自打孟春水搬進方家胡同,和自己做了鄰居,又緊接着做了同班同學之後,趙維宗就把他當成了兄弟。但他又覺得春水和自己那些狐朋狗友不太一樣,至少要他拉着人家去霸籃球場,或者是找隔壁班的幹架,他是萬萬不願意的。
可又想等天涼了就帶着春水去金生隆吃爆肚,去頤和園野湖上溜冰。
這算什麽呢,恐怕是因為春水這人氣質太不一樣。叫這麽個有意境的名字,又操一口清淡的南方口音,再配上那種懶得搭理你的眼神,讓人沒法把他往那些俗事兒上想。
或許也是因為看起來不易接近,孟春水來班裏兩個多月了,也就只交上了趙維宗這麽一個朋友。其實抛開鄰居身份,即便是趙維宗也對他了解不多,僅知道他以前一直生活在湘江邊的城市,跟着父親的工作調動來到北京。還知道他物理極好,跟一群高三學生比奧賽,拿過不錯的獎項。
其餘的呢?相處了這麽幾個月,趙維宗好像連他喜歡吃什麽也不清楚。
凡是和過去有關的問題,孟春水一字不提,趙維宗也就一字不問,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孟春水不喜歡被強迫,而趙維宗恰是不想強迫別人的那一位罷了。
但今日不同。或許因為酒壯慫人膽,抑或因為別的,趙維宗放下空瓶,又咽下兩口面湯,終于把梗在喉頭的那句話問出了口:
“今天就咱倆人,春水,我問你,你在老家是不是真有個相好?”
“什麽?”孟春水皺眉。
“你以前是不是有個相好!”趙維宗只好湊近些。他甚至感覺到自己滿口的酒氣打上孟春水的耳側,又彈回了自己嘴邊,又濕又熱。這種奇怪的感覺讓他心裏抽了抽,有些後悔問出這麽傻逼兮兮的問題。
“是,”孟春水聞言,竟立刻坐直了身子,神色坦然:“而且是個男的。”
“誰?”趙維宗脫口而出。
孟春水沒回答,而是淡淡道:“實話跟你說吧,他們傳的都是真的,就是因為這個,我在長沙待不下去,跟我爸來北京了。”
趙維宗沒想到他會答得這麽直接,看起來像是根本沒醉,遂當即呆掉。狹小面館裏塞滿靜谧的暑熱氣息,唯有頭頂吊扇怏怏地發出些機器老化的摩擦聲,電視裏正興高采烈地播着***的花壇如何如何,但一切還是顯得太過安靜。
趙維宗感覺到孟春水在凝視自己,随即他就聽到人問他:“你怕嗎?”
“怕什麽?”
“天天跟我呆一塊,影響多不好。”
孟春水似笑非笑,趙維宗則一時懵了,不知怎麽回答,确切地說他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怕不怕。就在這時,隔壁一個人喝悶酒的大爺打了長嗝一個,這嗝好似敲破鼓皮的一柄鼓槌,讓趙維宗莫名松了口氣。
春水卻大笑起來:“看你慫成什麽樣了,剛逗你的,你就怕了?”
“沒有,”趙維宗也笑了,“我在想怎麽回答才能體現我們的革命友誼與高尚節操。”
想了想,他又補充一句:“就算你真是又怎麽樣,蘿蔔白菜各有所愛,這事兒和其他人沒關系,也沒什麽可恥的。我照樣由不得他們瞎說你。”
“是嗎?”
“我騙過你?”
“那你覺得,你是蘿蔔還是白菜?”
“我是土豆。”
“土豆最難吃。”
“哎,我說真的,你長這模樣,有男的喜歡你也正常。”趙維宗純屬有感而發,但這話剛說完,春水就不搭理他了。小趙玩瓶蓋的手僵在原處,好在擡眼一看春水,發現那人竟又醉倒在了面館油膩的桌布上。
這時天陰了,外面的知了也終于消停了會兒,偶爾吹來幾陣涼風,消去了原本的燥熱。
哎,看來以後話都得擺明了說,這樣多好,趙維宗心裏又輕松下來,到櫃臺那兒結了賬,又順帶給春水要了杯熱茶,然後靠椅子上優哉游哉地觀察人家的睡相。
實話實說,自從兩個星期前,謠言開始在班裏亂傳的時候,趙維宗跟孟春水相處,總覺得有些怪怪的。那會兒班裏的幾位大喇叭不知從哪兒聽的小道消息,說春水之所以轉來北京,不是因為他爸的工作,而是因為一則醜聞。什麽他和長沙學校裏的某位老師關系不正當,而且那老師還是男的,倆人鬼混被同校師生撞見,搞得孟春水被勸退,那老師被革職雲雲。
這傳聞實在太過勁爆,一石激起千層浪,那天男女廁所裏恐怕都在議論這個。當時趙維宗正撒着尿,聽到這話,褲子還沒拉上,立刻就火了,大罵造謠死媽還被同來放水的班主任給當場抓了包。結果回班一看,孟春水卻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戴着MP3做數學題。
趙維宗覺着,他怕是已經聽到傳聞了,但也不好問,多少次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這位同桌淡定地看書寫題,這對心思單純的小趙來說實在是煎熬。就這麽熬了倆星期,傳言的熱度稍稍褪了點,趙維宗也終于逮到機會,偷偷把孟春水拉出來,把話都說明白。
現如今話說明白了,他心裏算得上是輕松又自由,雖然孟春水沒解釋那謠言從何而來,也仍舊對過去無所提及,但又何必解釋呢?趙維宗本就不是為了懷疑他,只是作為兄弟,總想知道真實的情況。現在好了,無論春水同不同意,他都可以理直氣壯地把傳謠的那幾位揪出去胖揍一頓。
“你幹嘛?”孟春水趴那兒,突然悶聲道。
“啊?”
“你幹嘛總想着揍人?”
“哦,”趙維宗心說怎麽搞得跟知道我在想什麽似的,“因為他們欠揍。”
“我又不生氣。”
“我替你生氣。”
孟春水坐了起來,凝視趙維宗,道:“那如果哪天因為你老跟我在一塊,他們說你也是同性戀呢?”
“我當然還是得揍他們。”
“他們肯定說你心虛,所以才急着揍人。”
“無論他們怎麽說,造這種謠就是欠揍。”
孟春水大笑:“其實你可以揍我一頓,這樣就能保你清白。”
趙維宗有些驚詫地看着他:“你他媽的喝多了吧。”
孟春水擺了擺手,又斬釘截鐵道:“我要回家!”
“行,回家。”趙維宗也喝得有點上頭,站起身來,倒有些恍惚了。但還是自然地向孟春水伸出右手。
“嗯?”孟春水眯着眼看他一眼,似乎是想了一想,然後也很自然地把左手搭了上去。
“你一個人走不穩吧,頭一次還喝這麽多。”
“對呀,我一個人走不穩。”
走出面館,進到胡同裏,二人才發現天已經暗下來,像是要落雨。
雨确實落了下來,還是暴雨,連帶着疑似冰雹的東西,直往人身上砸。胡同裏雞飛狗跳,幾個小孩騎着大二八狂吼而過,幾點炸雷就仿佛落到了頭頂。
鄰裏街坊互相都熟,趙維宗這回拉春水出來腐敗,特意偷摸找了個幾條街外的小面館兒,就怕被家裏人抓包。誰知道這會兒倒成了挖坑給自己跳。這才剛從東頭進了方家胡同,雨就澆得人睜不開眼,而趙孟兩家的院子都在西頭,恐怕還得走一陣子。
小酒吧的漂亮姐姐正忙着把外面的桌椅收進去,趙維宗本想搭把手,可瞅了瞅已經倒在自己身上的孟春水,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爸在家嗎?”他把快滑下去的那人往上扽了扽,問。
孟春水靠他耳邊“啊”了一聲,像是沒聽清楚。
“我說,你爸在家不?咱這一身酒氣的。”
“哦,他啊,他不會管的。”
“那就成。”趙維宗看孟春水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放下心來,抹了抹臉上的雨水。他鞋裏也灌了水,襪子濕淋淋地貼腳上,怪不舒服,又心說孟春水這家夥還挺沉,怎麽跟個麻袋似的,這麽拖着還不如幹脆扛,于是又道:“抓穩了啊!一、二、三——”
孟春水覺得天旋地轉,臉也被牆邊垂着的葡萄藤蹭了一下,仿佛趙維宗把他扛了起來,再仔細一瞧,小趙果真把他背起來了,手抓着他的大腿,還摳得特緊,像是生怕打滑似的。
“哎,別把我褲子給扯下來!”
“我是那種人嗎?”趙維宗感覺到,肩上的孟春水正緊繃身體,于是有點想笑,“我就怕你一步走不穩栽水溝裏去!”
“我怎麽覺着有水往我領子裏灌啊。”
趙維宗想不然呢,這不下大雨呢嗎,這哥們果真喝多了。剛這麽一想,就覺得頭頂一冰,擡眼一看,原來已經到了自家院前,門口種的老槐樹被風一吹,抖落下許多雨水來,全灌進他和孟春水的脖子裏。
雖然就和孟春水住隔壁院,廂房就隔了一堵牆,但趙維宗從沒去他家做過客,也沒見過他家人。今天是不得不去打擾一下了,小趙想想還有點興奮,把快滑到地上的孟春水往上又提了提,然後就用膝蓋頂開了孟春水家的木頭門。
孟春水家養了群鴿子,個個肥得跟雞似的,平時停在屋檐上,這會兒卻亂哄哄往檐下擠,院裏一時熱鬧得很。
“進屋,不用管它們。”
趙維宗照做了,心裏想的卻是一會兒把春水安頓好,再想點法子安撫一下受驚的鴿群。
“你爸呢?”
這話剛問出口,他扭頭就看見窗戶那兒的寫字臺邊上,坐了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抱着電話跟人說着什麽,神色不好,似乎嘴邊總挂着句“對不起”。見趙維宗跟自己兒子進來,他點了點頭,捂上聽筒道:“小趙啊,謝謝你了,把他放那兒就行。”
“啊,叔叔您別跟我客氣,我給他倒杯熱水去。”
“謝謝了。”對方顯然沒有和他聊下去的意思,更沒有來照顧兒子的意思,又拿起電話,默默聽着。
“別、別客氣。”趙維宗低聲說了一句,心說怎麽自己倒是慌慌的。他找到開水壺,在臉盆裏投了投毛巾,準備幫孟春水擦擦臉上的雨水。哪知剛擦完,正準備倒水泡茶呢,突然聽到隔壁自家院子傳來轟隆一聲巨響。
“我靠啊,我家雨棚別又倒了!”
趙維宗慌忙把開水倒進玻璃杯,還把手燙了一下,但也顧不得其他,飛奔回家。只見暴雨中幾條亂藤支棱在自家七零八落的雨棚上,而原本放在下面的鍋碗瓢盆、綠植紅花,早已經人仰馬翻,各自撂倒。
大公雞老黑領着一衆妻妾兒孫慌忙逃竄。
而他奶奶還坐在院裏的小轉椅上,舉着個小風車,渾身都淋透。見他進來了,就望着他笑。
趙維宗怎麽也沒想到家裏只留了老太太一個人,慌忙扛起她,直往屋裏鑽,一邊還大吼:“奶奶!我爺爺呢?”
“好玩嗎,小海最喜歡這個了。”老太太根本無視了他的問題,趴在他背上,還在轉着風車。
“好玩!特好玩,您抓穩着點啊。”
“小海幹什麽去了?”
“和朋友吃了頓飯,來,奶奶,您快把衣服換上別凍着了。”
“來來來我聞聞,小海喝酒了,和小姑娘約會去了吧?嘿嘿,奶奶都懂。”老太太臉上的遲鈍消失了,轉而泛起狡黠笑容。
“哎喲,您瞎說什麽呢,爺爺又去釣魚啦?”
“沒有,沒有,他去找你妹妹,找你妹妹去了。”
趙維宗心說完蛋,這幾天爹媽不在家,趙初胎那小祖宗恨不得大鬧天宮,天天不上學,不知道往哪瞎跑。大雨天的可別出什麽問題。可也不能放奶奶一個人在小屋裏,一鎖她就哭,不鎖的話,上次她老人家誤開了煤氣爐,可把一家人吓得半死。
他估摸着春水已經喝上熱茶了,準備自己換件衣服,暖和一會兒,就把奶奶送到他家先待一會兒,自己出去找爺爺和妹妹。
此時天上又是一陣響雷,趙維宗給他奶奶擦幹頭發裹上被子又塞好熱水袋,自己到廁所脫下了背心和校服褲子,往臉盆裏擰掉一大泡水。
他聽見隔壁院兒養的鴿子又在咕咕亂叫,轉過頭去,望着屋外油綠的槐樹、混沌的世界,怔了一下,意識到夏天真的已經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