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趙維宗攤上了事兒,大事,他一時不知該怎麽解決。

事情是這樣的,每年六月初,他們所在的北京四中都被征用做西城區高考考點,按規定要清校,于是其他年級學生都得回家放那麽幾天羊。趙維宗覺着美滋滋,心說上了重點高中就是好,自己初中那個小子弟學校,別說高考了,體育考試都沒人把它當考點用。本想着剛過完端午就又來三天假期,誰還能攔着他瞎玩過瘾?順便把孟春水拉上。哪知學校突然下發了通知,神神秘秘的,說什麽高考三天假,高一學生全體去西郊機場集合,有重要任務。

固然是沒把通知單帶回家去,事實上趙維宗恨不得把它撕碎喂狗,怕是狗也不會吃。但第二天早上還是在班主任威逼的眼神下悄悄展平已經揉成球的單子,放位桌裏仿簽上了他爸的名字。交回執的時候他仍然怨念頗深,一是怪自己慫,二是明白就算自己不慫,這從寒假結束就開始盼的額外假期仍然會泡湯。

西郊機場在海澱那邊,都快到西山了,也不知道學校到底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幹嘛。據班裏幾位消息靈通者說,年級裏有人的家長是那兒的領導,這回是借人家場地當操場,練什麽國慶閱兵隊列。

趙維宗心說不會吧,這才六月,難不成要練到十月?那得無聊死。再一想,今年确實是一九九九年,每逢“九”字結尾的年份,國家都要搞個大的,而且每次***閱兵也總少不了學生這群主力軍。可這麽大的事兒,現在才開始練,不現實吧?

趙維宗一直抱着點“不可能這麽倒黴,說不定是拉我們去郊游”的鴕鳥心理,直到他坐着學校的大巴來到那所謂的軍用機場,下車就看見幾個穿迷彩的威武雄壯的男的站在臨時搭起來的臺子上,對着已經到了的其他班同學指點江山時,他才徹底絕望,意識到情報無誤,心說再見我的美麗假日,然後學着紫薇的模樣作勢要昏倒。

孟春水知道他這人一無聊就容易戲多,倒也樂得配合,及時扶住了他,并且很自覺地加以慰撫,作爾康狀:“紫薇,不要離開我。”

“爾康,恐怕我活不過今日了!”

周圍幾個同學一陣哄笑,年級主任急了眼:“嘿,一班那幾個,吵吵什麽呢!”

班主任,那位被戲稱為“淑芬”的中年男子,也端着他平時喝水用的小茶壺,優哉游哉地走到了他們這片,帶着某種詭異的笑容,眼神鎖定這一對相互依偎的“苦情男女”。

趙維宗最怕淑芬,立刻又慫了,乖乖跟在孟春水後頭,往大部隊那兒走,孟春水早就習慣他這個樣子,只是望着天上寥寥細雲,琢磨着這兩天會不會老天開眼下點雨。

等人都來齊了,年級組長簡單講了講這次大家要在***露面,有多麽多麽重要,又交代了這三天安排的練習時間,還有宣布了以後每周末都得在學校操場走隊列的消息。下面隊伍裏一度怨聲載道,又立刻被鎮壓了下去。

随後一個領導模樣的男人站上了講臺,上來铿锵一句“坐”,大家就稀裏嘩啦地坐到了機場整齊的草地上。

領導境界果然很高,上來就開始煽情:

“同學們,你們是祖國當今的花朵,未來的棟梁,在祖國五十年誕辰之際,你們接到了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對自己有沒有信心!”

那時的學生都還比較純良,很容易被煽動,整整齊齊地回答:“有!”

“這次時間緊任務重,要求同學們在這三個半月裏全身心投入進來,你們要記住,把隊列走好是第一要務,比玩樂重要,比吃喝重要,比學習還重要!”他根本沒用話筒,但整個草坪都是他的聲音,嗓門是真的大,中氣是真的足。接着又來一句:“同學們有沒有決心!”

“有!”

學生們回答得還算有力,可能是因為找到了不學習的正當理由。淑芬卻在他們班的隊伍裏小聲做思想教育工作,說“期末大夥兒可不能落下”之類的大道理。趙維宗聽了一耳朵,心卻已經飄天外去了,接下來表決心的喊話,他都在對口型。等到領導終于講完,管事的教官讓他們起立,各班男女生按高矮胖瘦排隊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扭頭去瞧孟春水,發現這人已經在一塊沒有草的地上畫了三個王八。

有意思的是,那天趙維宗排隊時特地駝着背,為的是和孟春水排到一列或者一排,結果丢人地被分到前面去了。難道老子不比春水高?小趙不敢相信,他一直覺得自己比孟春水高出半頭,覺着自己的胳膊也比人家粗一圈。

于是練習走正步的時候,他又拼命梗着脖子,終于在中午吃了下發的面包火腿腸之後,如願被眼尖的教官提溜出來,往後面排了排。讓他欣慰的是,這回在孟春水後面一排,但倆人沒挨着,是斜對角。不過也還好,一扭頭就能看見,更何況這樣安排最終還是證明他比孟春水高那麽一點,讓他心裏多少有些無聊的爽快。

孟春水目睹了這一切,早已猜出趙維宗心裏那點算盤,只能咬着嘴唇,怕走着走着樂出聲來。

傍晚夕陽漸紅,他們才坐着大巴回到學校。校門口還有幾個家長帶着孩子在蹲點,可能是高三的,為了攔住老師再問幾個問題。

趙維宗出乎意料地覺得不怎麽累,甚至有點想回家玩會兒空竹,望着漂亮的晚霞和郁郁的楊樹,他心情大好。正跟孟春水說着“那玩意兒不難,早晚我得把你教會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了。

只見從家長那堆人裏走出來個姑娘,小小的個子,穿着件藍灰色連衣裙,和他們差不多大的樣子。可以說是杏眼含情,長發飄飄,看見趙維宗,先是一驚,随後那雙眼睛就像是要流出淚來。

趙維宗也愣住,心說您這是在看我?咱倆認識?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剛想快跑,就被那姑娘沖上來抱住。石化的瞬間,他看見孟春水表情複雜又有點想笑的臉,聽見姑娘在他耳邊說:“小岳,我終于找着你了!”

“等一下,”趙維宗不好使勁掙開她,于是小心地拍了拍那姑娘的肩膀,“請問你是?”

“我是蘇靈啊!照片你沒收到嗎?”

趙維宗心道蘇靈是何方神聖,我該不會是在做夢吧,遂問她:“什麽照片?”

蘇靈聞言,終于把他放開了,那雙大眼睛裏也似乎裝滿了疑惑。她拉開背包,取出一張用塑料皮小心包着的照片來,遞到他眼前:

“你忘了嗎,那次咱們交換照片,你寄給我的是這張。”

那是張不算舊的照片,色彩還很鮮明,裏面的男孩穿了件大紅的高領毛衣,站在疑似後海的湖邊,小分頭被風吹亂,糊到額頭上,笑得有點嚴肅。

這确實是趙維宗他本人,應該是去年過年那會兒,爸媽領着他和趙初胎到宋慶齡故居那邊照相,圖個喜慶。趙維宗記得,當時為了把他媽新打的紅毛衣露出來,還把厚棉襖給脫了,湖邊的風吹得他笑不出來。

但這照片按理說應該夾在自家相冊裏面啊,怎麽會跑到這女孩手裏?

趙維宗捏着它的一角,陷入了沉思。他又看了眼孟春水,發現那人竟用一種看戲的表情瞅着自己,再瞧了一圈周圍,十來個沒走的同學表面上在聊着閑天,實際上眼睛都偷偷往自己這邊撇。

“你說句話啊,小岳,我特意逃學來看你!”蘇靈見他久久不說話,咬了咬嘴唇,語氣中竟帶着點嗔怒了。

趙維宗慌了,他怕蘇靈就這麽哭出來,連忙道:“你、你先別急,這照片确實是我,但我真不是——”

但我真不是什麽小岳啊!

這話還沒說完,趙維宗就被一股力量拽到了一邊,差點大叫,仔細一看,竟是岳甪山。

這岳甪山跟他是同班的,矮矮瘦瘦,戴副眼鏡,力氣倒是不小。他跟趙維宗還算是一條胡同長大的發小,但這人一直不太愛說話,加上家裏貌似管得很嚴,趙維宗基本上沒怎麽在彈玻璃珠、喝黑加侖的“腐敗場所”見到他,所以一直也不是特別熟。後來他爸好像得了升遷,全家搬到總參大院兒去了,自那以後交集就更少。

這會兒突然被拽到牆角,趙維宗盯着滿臉黑氣的岳甪山,先是一驚,随後又一想,小岳?莫非和他有什麽關系?

姑且看他怎麽說吧。趙維宗如是想着,嘴上道:“你也別急,到底怎麽回事?”

岳甪山眼角斜睨向那邊正滿臉疑惑看着他們的蘇靈,小聲道:“小岳是我。”

“我猜到了。”

“蘇靈是從蘇州來的,她和我是筆友。”

趙維宗瞅了瞅蘇靈,心說這姑娘挺牛,期末考試前還敢跑這麽遠,又瞅了瞅眼前岳甪山臉上的迷之紅暈,還是沒忍住笑了,這笑容中帶着點“我懂,我懂”的意味。

“上次你過生日,阿姨叫街坊都去了,那回我在姥姥家做客,也跟着去了。”岳甪山又道。

趙維宗想了一想,有這回事兒嗎?他反正是不記得了。這時那邊蘇靈急了,嘴裏問着“你們說什麽呢”,作勢就要往他們這邊走。趙維宗趕緊拉着岳甪山又往角落裏退了退,道:“馬上就好,你稍微等一下。”

岳甪山顯然非常緊張,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實話跟你說,那次我偷了你的照片,這是我的不對,以後我會補償你。”

“補償沒必要,我就是不懂,你為什麽不寄自己的給她?”

趙維宗說這話時沒想很多,只是覺得要是讓他送張別人的照片給春水,說這是自己,他心裏肯定別扭得很,好像和孟春水聊天交心的一直是別人似的。雖說岳甪山和蘇靈未曾謀面,情況有些不同,但趙維宗還是沒法理解他是怎麽想的。

岳甪山張了張嘴,似乎有點受傷,又有點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信都是從學校寄出的,我怎麽也沒想過她會來找我……”

“那現在怎麽辦?”

“你能不能先幫我瞞着?誰都別告訴。”岳甪山臉憋得通紅,顯然說出這話他自己也費了很大力氣。

“……這不好吧,你說實話,你甘心嗎?人家跑幾百裏來找到可是你,還不如把話說清楚好。”

“我求、求求你了。”

岳甪山緊緊摳着牆上的泥磚,趙維宗似乎從他眼神中讀出了些什麽,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這種感覺叫不上同情,但足以讓他說不出拒絕的話。

“那成吧,這回先把她送走再說,咱先說好了,到時候等她回去了,你得給她寫封信,在信裏把話都說明白喽,別老瞞着人家。”

“行,行,我肯定說,百分百。”

回到校門口時,蘇靈正悶悶不樂地靠在牆上,眼睛瞪着趙維宗,而趙維宗卻沒注意,他在找孟春水,可春水不知跑到了哪裏。先回家了?應該不可能吧,孟春水沒那麽迷戀自家的小院兒,更不會招呼都不打就溜。

難道是去買冷飲了?倒是有這個可能。正好想吃奶提子了,趙維宗想着先等等再說,就從包裏掏出本《多情劍客無情劍》,蹲路燈下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哎,你走不走了?”

趙維宗擡頭,才意識到蘇靈還站在遠處,仍然那麽瞪着自己,而岳甪山那小子不知何時也溜之大吉了。他心裏是一陣操蛋,心說自己到底犯了哪尊菩薩,給攤上這種事兒。深呼吸了幾下子,他盡量禮貌道:“你先走吧,大晚上的,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我能去哪啊!”

趙維宗腦袋很疼,他知道這事兒還沒這麽好解決,道:“要不……我送你去火車站?反正你也見着、見着我了。這又不是旅游季,票應該好買。”

“我不!小岳,我才見了你幾分鐘啊,你就趕我走,我憑什麽走?” 蘇靈眼看着就要落淚。

“那你在這邊有什麽親戚沒有?”

蘇靈吸了吸鼻子,大聲道:“沒有!”

“那怎麽辦?”

“讓我去你家呆一晚上,明天我就走。”

“這……這不好吧。”那我媽得把我腿打斷。趙維宗這麽想着。

“我不管,你不帶我走,我就只能在這兒呆一晚上了。”

“……”趙維宗又蹲下來,拿書蓋住臉,心裏非常絕望。

“到底怎麽辦?已經八點了。”蘇靈指着手腕上小巧的手表道。

“我在等朋友,想等你就先一塊等,不想等,随便走。”

“你是說那個穿黑短袖的嗎?剛才你跟那個小矮個說話的時候他就已經走了。”

趙維宗聞言騰地一下跳起來,胡亂把書塞進包裏:“往哪兒走了?”

“那邊。”蘇靈指了個方向,而這方向顯然不是他們平時回家的路。他心裏發慌,拔腿就跑。

“哎,你要去哪?”蘇靈跑來追他。

趙維宗實在是很煩,又有點慌,做出很兇的樣子:“站那兒別動!”也不管背後的蘇靈是哭了還是怎的,只身竄進了那熙熙攘攘的、全是遛狗大媽的胡同。他總覺得有些心虛,好像對不起孟春水似的,可這心虛又不知是從何而來,攪得他心裏咚咚直跳,仿佛唯有找到春水才能平靜下來。

最後他繞了很多個彎,也被幾只京巴追了一段路,最終大汗淋漓,在胡同拐角的垃圾桶邊上找到了孟春水。那是暗處,按理說看不清他的臉的,可趙維宗認出了他的鞋,那是雙白色的網球鞋,在小巷子明明暗暗的燈光下,尤為顯眼。

“春水?你到這兒來幹嘛?”

孟春水沉默。趙維宗慢慢走近,才發現他臉那塊有一點火星。

“你……在抽煙?”這和他平時留給他的印象太不同了。

“來,”黑暗裏孟春水像是笑了,“想試試嗎?”

趙維宗他媽媽對煙這種東西深惡痛絕,每次他爸躲後院牆根抽煙,或是在外面跑活兒回來身上帶了煙味,最後都搞得連晚飯也吃不成。這導致趙維宗寧願打十場架也不敢抽一支煙,他爸抽煙下場尚且如此,換做是他,要是被老娘發現,那就不是餓一頓兩頓的問題了。

他只能說:“我、我以前沒抽過。”

“挺好玩的。”孟春水端詳着煙頭,若有所思道。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兩三年前吧,沒人管我,就跟着高年級的試了試。”說着他在牆上按滅原先那半截,又點了一支,換了只手舉煙。

這暗夜裏,他們躲在牆角處,路燈也照不到的地方,對方的臉也看不真切,只有那點火星上冒出的白煙沉默着飄成不同的形狀,沒個定數。

“給我也來一根吧。”半晌,趙維宗突然開口。

說出這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雖說老母的淫威讓他心懷忐忑,但在眼前吞雲吐霧的孟春水似乎更有魔力。倒也不是有多想抽煙,只是脫線地覺着春水一個人抽煙可能會孤單。

哪知這煙非常不給面子,先是點不着,再是在拂拂的小風裏起點火星子就滅,最後孟春水看不下去,讓他把濾嘴叼好,準備動手幫他。

孟春水不是個愛出汗的人,可趙維宗呼出的熱氣濕乎乎地噴在指背上,他舉着打火機的手就出了一手的汗,害得他一點好煙就把手擱兜裏藏了起來。

趙維宗生怕這回又滅了,于是猛吸了一口,卻立刻被嗆得咳嗽起來,蹲地上捂着臉,很無奈的樣子,怕是沒掌握要領。

孟春水笑道:“看來你不喜歡。”

“咳,也不是,只能說還沒習慣,”趙維宗緩了一下,又擦了擦眼角,“我勸你也少抽,我媽天天盯着我爸,說多活幾年不是挺好,我覺得有點道理。”

“哈哈,也許。”

趙維宗站了起來,倔強地又吸了一口,像是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至少得把這支抽完。想了想又道:“對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解釋一下。”

孟春水立刻道:“其實你不用——”

“不成,我必須說明白,否則這世上就沒人知道我有多冤了。”

孟春水看着他義正辭嚴的模樣,覺着好笑,道:“哦,那你還是說吧。”

“第一,蘇靈今晚可能得去我家呆一晚上,我準備讓趙初胎跟她睡,那小祖宗天天就知道擠兌我,這回我得擠回去一次。”

“嗯。”孟春水點頭。

“第二,這事兒其實另有隐情,但我答應別人不說出來,只能說我和蘇靈真沒什麽關系。”

“這個我信。”

“你真信?”

“剛才你跟牆角那商量事兒的時候,蘇靈跟我說了很多小岳和她的故事,一說一大堆,挺迫不及待的,但我越聽越覺得不像你,而且,你不是說過永遠也不騙我嗎。”

趙維宗臉上終于輕松了起來,嘴皮子也利索了:“可不是嗎,其實最開始就能排除,你覺得我像愛寫信的人?”

“嘿,這點我還真給忘了,”孟春水也打起了哈哈,“我怎麽老覺得你是個文化人呢?”

其實他早就猜出了這小岳到底是誰。早在趙維宗和岳甪山躲起來比劃的時候,他就把這事兒猜了個大概,全當是個鬧劇,順便還在心裏對趙維宗表達了同情。但不知怎的,當蘇靈舉着那張照片,用手摸着裏面趙維宗那張不甚愉快的臉,聲情并茂地跟他傾訴自己的苦情羅曼史時,孟春水感到異常的煩躁,到最後完全聽不下去,只能走人,走來走去就繞到這胡同深處了。說句實話,要不是趙維宗來找他,他可能還繞不出去。

現如今趙維宗跑來跟他解釋這些,按理說是完全沒必要的,可這些簡單的話讓孟春水感到開心,甚至有點感謝這位倒黴的小趙。這麽想着,就又出了些汗,嘴裏也開始因為煙抽得太多微微發麻發苦,他摁滅煙頭,跟趙維宗說:

“蘇靈還等着你呢吧?”

“估計是的,我讓她站原地別動。”

“咱快回去吧,我多說一句,你這回可沒什麽紳士風度。”

“那我下次改呗。”

趙維宗很自然地把手臂搭在孟春水肩上,就像熱血漫畫裏的籃球少年經常做的那樣,但沒察覺到對方極輕地抖了一下——他光顧着驚訝了——春水臨走前居然直接把剩下的大半包煙随便扔進了旁邊塞滿肉串簽子的垃圾桶裏。

“你幹嘛?”

“不需要了。”

“啊?”

“我是說,”孟春水轉過頭去,眼睛很亮地望着趙維宗,“我現在不需要抽它了。”

他們回去時,蘇靈果然還在那裏,安安靜靜地蹲在路燈下,讓孟、趙兩人心裏都有些過意不去。

“走吧,我讓我妹分一半床給你,”趙維宗把她拉起來,“但咱們先說好了,明早吃完飯,你就好好回蘇州去。”

“你抽煙了?”蘇靈瞪着他道。

“噓,千萬別告訴我媽。”趙維宗嬉皮笑臉地默認了。

“也別告訴他爸。”孟春水也彎着眼睛補充。

快走到趙家門口時,蘇靈快步走到兩人前面,一邊把頭發紮起來,一邊道:“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根本就不是小岳。”

“我也覺得,”這麽說着,趙維宗對正拿鑰匙開自家門的孟春水揮了揮手:“早點睡,明天還得早起走隊列,別給忘了。”

“我忘了你就來叫我呗。”孟春水側身望他,說罷就掩上了自家的老木門。

蘇靈大叫:“喂,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這不聽着呢嗎,一會兒我就說你是附近住的同學,家裏水管壞了,碰巧遇上就說來我家借住一晚,記得跟我爸媽問聲好。”

蘇靈全都照做了,可趙維宗仍然沒能避免被爹媽用懷疑的眼神審視一番。幸虧蘇靈“叔叔阿姨”叫得很甜,還讨了些趙母的歡心,讓他們得以平靜度過此夜。

不過,為證清白,趙維宗那晚還是選擇在院裏的小轉椅上度過。他聽着屋子裏頭吱兒哇亂叫的聲音,知道趙初胎又不想寫作業,在瞎鬧了,可他不想管,只是拿腳蹬着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天上的幾顆亮星也跟着亂轉。他想着明早隔壁的鴿子會不會在自己身上拉屎,一直很清醒。夜裏冷了,溜進屋裏拿了毛巾被蓋上,才慢慢睡了過去。

那邊的孟春水坐在床上,注視着蚊帳裏飛舞的幾只大蚊子,也沒有很快睡着。

其實小趙問他煙齡的時候,孟春水說了謊。這也是他第一回 抽煙,就剛才在胡同腰那塊的小店随便買了包看得順眼的紅塔山,連兜裏那個塑料打火機也是現買的,居然抽得還挺順,趙維宗來找他時,已經靠牆邊幹下去五六根。

那時為什麽突然想抽煙,又是為什麽不告訴趙維宗真話,他說不明白。至于後來為什麽突然又不想抽了,連煙盒也懶得留着,可能心裏有那麽點模糊的答案,卻又像沒有。他只記得天上的月亮又大又亮,勾肩搭背那種實打實的壓感混着汗味和路邊的馄饨味兒,讓這蜻蜓點水般的思慮很快散在夏天的熱風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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