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那一瞬間趙維宗感受到了非常大的絕望,從孟春水身上。
絕望并不是一種具體的東西,好比你開心,就咧開嘴笑,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你開心,反過來你悲傷,就趴地上哭,那麽誰都會知道你痛苦萬分。而絕望這東西卻沒有諸如哭笑這類配套的動作,如果你看見誰整個人都透出絕望的信息,那真的是非常絕望了。
此時太陽已漸漸落下,渾濁殘晖下,陳舊的院落也顯出它的破敗,讓人看了心生蕭索。
方才驚飛的鴿子紛紛落回地面。
半晌,趙維宗輕聲道:“你不要說這種話。我想讓你活着。”
孟春水仍然低着頭,讓人看不見表情。只聽他說:“不用吃晚飯嗎?你走吧。”
“我吃完了。”
“那你也走。”
“我剛才說太重了,對不起,”趙維宗慢慢走到孟春水身後,想要伸手拍他肩膀,卻又僵在半途,“我只是……我只是真沒想到會這樣。我本來以為咱倆都會好好的。”
孟春水沒反應。
趙維宗試着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卻敏捷地躲開了。
那一瞬間趙維宗手裏撲了個空,內心卻化成了一汪水,至于為什麽,他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我們會因為憤怒而把全身的骨骼化作利刃,用盡全力去在一個人心上割出傷口,卻也會因那人某個不經意的動作,目睹這些利刃瞬間變成齑粉,裹挾愛意,洶湧流瀉。
他只好嘆口氣,道:
“你知道嗎,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胡同西頭那個寫字的錢老先生開始收徒,我爸媽就把我給推過去了。第一天我去,老先生說要給我這個關門弟子題字,然後我就寫了個紙條。你猜我寫的什麽?先生得有七十多了,字正腔圓地照着我那紙條念了一遍:‘長路漫漫,果汁兒分你一半。’
“念完他就豁着牙大笑,我跟着笑了,非常羞恥。
“這字等于借花獻佛,我找老先生題,其實是想送給你。不只是果汁,什麽我都想給你。我後來天天去練字,拿起毛筆就一直在想,總有一天我要好好地自己給你寫一遍。等到了老先生這個年紀,如果還能天天拉着您去遛彎兒,在您耳邊逼逼叨,天天跟您分甜糊滋滋的果汁兒,又吃防糖尿病的藥。我還要給您唱世界上的人千千萬,只有你最好看。那得多幸福啊。”
孟春水撿了根樹枝,在地上胡亂畫了幾筆,然後道:“是很幸福,我也不是不想好,但你知道嗎,我試過了,然後失敗了。”
“你試什麽了?幹嗎蹲着,你站起來說。”
“我不!你走吧!”
“你站起來我才走。”
孟春水賭氣似的跳起來,瞪着趙維宗:“走吧?”
趙維宗卻上前,輕輕抱了抱他:“可以抱嗎?”
孟春水渾身一僵:“不可以。”
趙維宗沒松開,反而開始輕拍他的後背:“我覺得可以。”
經過幾番掙紮,孟春水認命似的把下巴靠在趙維宗肩上,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眼裏卻是目光閃動。
只聽趙維宗道:“那天蹦極,你記得嗎,我們被吊在空中。那一秒我抱着你,就跟自己說,我這像是抱着一團幻象。後來我總認為,你真像幻象一樣神秘、迷人,卻又很難抓住,像煙一樣,不定形的。你說你時常覺得我給你帶來的快樂,都是幻覺一樣的東西,但你對我又何嘗不是呢?所以我會焦慮,也害怕,然後我就憤怒。但春水你要知道,這都不是想傷害你。”
“說得很對,這也就同時說明咱不合适。”
“怎麽又扯到不合适了呢?”趙維宗急道,松開孟春水,卻發現這人臉上又挂了淚珠,“你一哭我就燒心,下次你哭我也得哭。我這是跟你講道理,你這人老想逃避,一句話把我擋外面。做鴕鳥有什麽意思,聽我把話說完成不?”
說罷他拿袖口胡亂給孟春水拭起淚來,而對方卻似乎被他這笨拙動作搞得忍不住想笑,一邊還憋着,道:“我沒想哭,它就自己掉下來了,吵架流眼淚我也很沒面子!”
趙維宗停下動作,眨了眨眼:“我怎麽感覺,你現在不想和我吵架了,我是不是差不多把你勸住了?”
“沒有。你剛才什麽話沒說完?”
“我是說,剛才突然想通了,你需要的不是別的,是時間。适應一個人,或者一種生活,是需要時間的。我可以等你。等你哪天也想通了,咱倆也差不多到火候了。”
“什麽叫到火候?”
“就是……”趙維宗只是随口一提,踯躅道,“就是互相适應,知道彼此要什麽。”
“在這之前怎麽辦?”
“涼拌呗,不,我開玩笑的,之前就一直像現在這樣,你別躲我,我也不逼你,咱天天好吃懶做游手好閑,胡玩亂造瞎吃狂飲,争做合格的二十世紀尾貨青年,怎麽樣?”
“怎麽跟梁山好漢似的,可你說我有病,我也覺得我有病。我很麻煩的!我動不動就像今天這樣,你打算怎麽辦?”
趙維宗笑了,他知道現在問題已經不大:“我也很麻煩的,你做好心理準備吧。以後再像今天這樣,咱們可能會互毆。”
孟春水沒接話茬,而是淡淡道:“爺爺跳江之後,我一直怕水,尤其怕江,再也不想游泳了。北京是個沒江的地方,我覺得挺好。但我去武漢之後,不知怎麽的,每天都強迫自己看江,甚至給你打電話我也要在江邊,還要你聽江浪的聲音。你說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
“我後來有點懂了,可能人想要得到什麽,就确實需要強迫自己做出一些改變,但我改變得很慢,直到離開武漢那天,我看見長江,還是難過。然後我徹底明白自己不是個擅長改變的人,所以怕對你也一樣,要讓你等很久很久。”
“那看來我剛才說的話,還挺對路。你決定給我這個等的機會嗎?”
“如果你願意,那我很感謝你——我會努力讓你少等一會兒。”
趙維宗眼睛亮了:“那就說定了,咱以後還像以前那樣,好吃懶做——”
孟春水接道:“游手好閑胡玩亂造瞎吃狂飲,再加一條好好學習吧。要你等我,這得是一個過程,咱至少上個大學玩玩。”
“有道理,那麽——1999年10月21日趙國孟國外交達成戰略性共識,現在是不是該慶祝一下?我覺得咱可以去壓壓馬路,我老感覺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那你先把衣服放家裏去吧。”孟春水指指趙維宗手裏的“歐诶賽斯”T恤。
“不用,”趙維宗說着就把身上的老頭衫一脫,大大方方撐起T恤套了進去,“時間寶貴啊,我回去家裏幾位祖宗還得盤問半天。”
孟春水狡黠道:“你在別人跟前不會也敢這麽脫吧。”
“現在倒是沒有,小時候可說不準,可能被爸媽爺奶街坊鄰居都看遍了,孟大爺要不要再看一眼?咱倆關系這麽好,不能讓你吃虧啊。”
“滾,”孟春水笑道,“現在去哪兒?”
“随便,走哪兒算哪兒。”
說罷他很自然地抓住了孟春水的手腕,輕輕松松地走出了院落,又大搖大擺地出了胡同,上了熙攘的大街。此時風開始吹,銀杏梧桐小白楊,一個個葉子都落了,月光朗朗。幾只野貓在馬路邊上溜過,商場馬上關門,門口的低音喇叭卻還在放着迪斯科勁曲。
街上男男女女都在享受生活。
北京的秋天,金秋啊。
“我覺得我哄人技術還不錯。你看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什麽東西都有它的好處。好比秋天雖然短,但它很舒服,”趙維宗認真道,“你得多花點時間去留意。”
孟春水沒說什麽,心裏卻突然回味起剛才那句話:長路漫漫,果汁分你一半。
是吧,有果汁就挺好。以前的掙紮似乎都沒什麽意義,現在至少人不會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