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那天過後,趙維宗路過三班,也順便進去找過楊剪,想問一問這楊遇秋究竟何方神聖。可他的座位空空如也,積了厚厚一沓卷子,看來是很久沒上學了。這對于楊剪來說并不是什麽不尋常的事兒,于是趙維宗也就沒再惦記,至于楊遇秋之流,也很快被他抛在了腦後。
那本星座書倒是仔細留着,不時研究,但也沒研究出什麽名堂來。
北京的十月總是非常尴尬,夏天仿佛過去,而秋天卻也似未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着,只聽見蟬聲衰落,綠葉卻還是綠的。人在這段日子總會陷入一種時間凝固的錯覺,以至于等到十九號真正到來,趙維宗晚上回家,撕下當天日歷,才猛然意識到,孟春水該回來了。
他蹲在門檻上,聽了幾耳朵遛狗大媽收音機裏的四郎探母,百無聊賴地想:“現在他應該已經考完了吧?說不定都上火車了。”
又想:“現在算是鬧僵了嗎?也不至于。那我見到他該說啥?”
要擱平時,這根本不算個問題,趙維宗見了孟春水只覺得沒完的話想說。但他現在愣是想不出該如何面對那個人。很快這種迷茫就轉為灰心喪氣,而這灰心喪氣中又迅速滋生出一種叫做憤怒的神奇東西,讓他感到非常的無所适從。
為什麽憤怒,可能是為不争氣的自己,也可能是因為別的。總之趙維宗那夜頗為不爽,然而睡了一覺,又過了一天,孟春水還是沒見蹤影。再過一天,還是這樣,不見他上學,更不見他回家。
當天傍晚,趙維宗接到老媽懿旨,如往常一樣,拿着一小盆雜糧去隔壁喂那群鴿子。
“咕什麽咕,你家主人跑路啦。”
鴿群水洩不通地圍在他身旁,埋頭啄食:“咕咕,咕咕。”
“還咕,成天吃這麽好,體型都快趕上雞了,”趙維宗說着又往地上撒了幾把糧食,“你們也怪可憐,家裏老爺不疼少爺不愛,簡直野鴿子一群,要不幹脆跟了我呗?”
衆鴿不理,專心吃米。
“啧,諸位鴿弟鴿妹,既然你們無情,那就休怪我無義,”趙維宗倒完最後一把鴿食,把小盆往地上一扣,學着電視裏許文強的語氣發狠道:“本來我也不想這麽做,但你們主人和我有仇,既然他跑路了,這仇就由你們替他來擔。明天開始,我一天宰一只,不多,就給我奶奶炖鴿子湯,倒還能給她老人家補補身體。你們意下如何?”
衆鴿仍然冷淡如斯,眼中只有地上餘糧。
“……”趙維宗似乎有些挫敗,扶額道:“算了,看你們還不夠斤兩,拔完毛就剩不了什麽了,過幾天再說吧。要是一個星期,不,一個月內,姓孟的還不回來,我就挨個把你們炖了。”
話音剛落,他身後傳來一聲嗤笑,随即有人開口:“我看紅燒也行。”
趙維宗愕然,回頭,正是春水。他站在門口,背着個巨大的旅行包,神色疲憊,笑意卻明朗。
看着這久違的笑容,趙維宗半天都說不出話,終于憋出一句:“烤乳鴿也還不錯吧?”
“可惜吃不着了,”孟春水說着慢慢走近,“姓孟的回來了。”
“還真有點可惜,”趙維宗不去看他,而是望了望天,“那我只能給奶奶炖雞湯了。”
“你在生氣。”
“我?我為什麽生氣,誰惹我了?”
“我。”
“恐怕沒有,”趙維宗扭過頭去,看着地上白鴿,“你也沒生我氣吧?”
“鴿子當然生氣,你都要吃它們了。”
“我——”趙維宗無奈道,“我還以為你剛才是認真的。”
然後他把頭轉回去,想看看孟春水,卻突然被緊緊抓住了手腕。這突然的舉動搞得他渾身一震,大叫道:“你幹嘛?”
約莫是他這反應太大,四周一地白鴿驚起,乍然飛入天上赤霞。
孟春水嘆了口氣,把他拽到自己身前,遞給他一個磨砂塑料的包裝袋:“拆開看看。”
竟是一件寶藍T恤,上書oasis五個字母。
“上回你那件不是被猩猩給撓壞了嗎。”見趙維宗攥着衣服一角,癡癡發愣,孟春水小聲提醒,“我托鼓樓琴行老板帶的。”
“你記得還挺認真……”
“我剛才也是認真的。”孟春水接上話茬,緩緩道,“事實上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在琢磨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昨天晚上就到北京了,一直沒回來,是因為該想明白的東西沒想完,所以沒法跟你說清楚。”
“你現在想明白了?”
“嗯。”
“那說說看吧。”
“不行。”
“怎麽不行?”
“我得收拾一下,衣服三天沒換了,臉也沒洗,這不是說大事該有的樣。”
趙維宗終于笑了出來,看着那人匆匆進屋的背影,他恍惚間覺得那個天天塗防曬霜的、鮮活的孟春水回到了自己身邊。
很快他就從裏屋出來,換了件清爽的淺綠色襯衫,頭發也梳得整齊了。
趙維宗等他開口。
孟春水吸了口氣,道:“下面的話,我希望咱們都能平靜地說,平靜地聽。首先,和一個人在一起,喜歡只是一種必要條件,并不充分。這點你認同嗎?”
“基本認同。”
“我從沒有過喜歡一個人的經歷,所以遇到你時,那種感覺是陌生的、未知的。我為此感到惶恐。但同時又無法像我想的那樣,裝作什麽事也沒有。于是只能一邊想要對你好,也想你對我好。一邊想這些都是幻覺一樣的東西。”孟春水停頓片刻,“這是你給我的感受。”
趙維宗怔了怔,道:“你給我的也差不多。但我認為,你沒有必要害怕。”
“我沒有害怕。我只是不知所措。”
“也不用不知所措。‘喜歡’這種東西,雖然像你說的那樣又危險又美麗,可它也是所有人要面對、要擁有的,它不是什麽洪水猛獸。所以為什麽猶豫呢。”
“猶豫是因為我在想一種合适的模式,讓我們兩個都不惶恐的。”
“想出來了嗎?”
“沒有。”
趙維宗有點不詳的預感,卻還是笑道:“那怎麽辦?”
孟春水淡淡道:“如果我沒這麽喜歡你,事情還好辦一些。但現在既然這樣了,我只能來和你道別。我們就這樣吧。”
“你認真的?什麽叫就這樣吧?”
“好聚好散。過兩天我轉學。”
趙維宗的笑容凝固,随即扭曲,接着突然崩潰般大叫:“你他媽的神經病吧?”
“我知道的,你現在很難受,我也很難受。過兩天就會好了。”
“兩天?你可把我想得太牛逼了,如果你走,兩個月,兩年,兩輩子我也會恨你。”
“你這是威脅我嗎?我希望和你平靜地解決這件事。”
“我很平靜,我在說事實。我只想問,你到底要我怎麽做?你是故意折磨我的嗎?”
孟春水愣了愣,也像一下子被火點着般,嘶啞喊道:“你真想知道?我希望那天晚上在屋頂上,你沒說過那些話,我想你永遠也不說你喜歡我!這麽跟你講有用嗎?”
“我懂了,我懂了,你是不是就想永遠跟剛開始那樣,天天和我瞎玩胡造,以他媽的哥們的身份,同時什麽态也不用表,什麽承諾也不用說?”
“我是啊,我就是這樣,怎麽了!”
“那你想的真美啊,随時玩膩了,你直接拍屁股走人呗?前一天還抱一起蹦極,說什麽我永遠也不會死,後一天就能裝作不認識,也不用怕什麽背叛欺騙愛恨糾纏了,這可真他媽夠輕松的!”
“不然你想怎樣,說我永遠愛你,可能嗎?我為什麽要許諾?”
趙維宗說不出話了,心裏也亂作一團,想道,孟春水,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們,好朋友,你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卻又同時領悟:人本來就是說聚就聚,說散就散,孟春水對自己沒有任何的責任,如果當初湊到他跟前的不是自己,是張維宗、周維宗,都不會有什麽區別。那麽,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如果太認真,恐怕就是一廂情願了。
他渾身顫抖,狠狠道:“我明白了,因為你害怕幸福,你也害怕和別人成為親密的關系,因為你周圍的,所謂親人,都帶給你痛苦,所以你認為幸福的結局永遠是痛苦,好事意味着後續壞事的發生,對嗎?”
孟春水臉色十分蒼白,眼中閃着寒意:“對,對,你想得真明白!”
“孟春水你他媽的就是個懦夫,每次你都把所有壞事想一遍,管它發沒發生,那你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孟春水深深地凝視趙維宗,微微張了張嘴,好像想說的也說不出了。半晌,他點點頭,靜靜道:“你說得對,可我也沒想活着啊?”
然後他慢慢坐在地上,死盯着地面,似乎再也不想把頭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