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我十八歲生日,他送了我11本中國國家地理。”
趙維宗心裏咯噔一下,又默默笑了——原來是這件事。
只聽孟春水繼續道:“可能也算不上傻事吧,就是那一年有個生辰石主題,每期雜志都會有寶石專欄,我記得八月是祖母綠。他跟我說,他買了将近一年,就想攢夠12本送給我做收藏,他猜測我生日那個月對應的一定是很好看的石頭。”
盧冰清捂嘴道:“很浪漫啊!你生日幾月?八月嗎?”
“二月,”孟春水看着酒瓶側壁倒映的燈光,似乎陷入某種遙遠回憶,“那11本書,全摞起來,厚厚一沓呢。可送的時候他很沮喪,告訴我說,他從前一年三月開始買,堅持了将近一年,結果等二月份買第十二本的時候,興沖沖翻開,從頭到尾都沒找到寶石專欄。後來才知道這特輯是從頭一年二月開始出的。”
有人拍起了大腿。有人咯咯笑了幾聲。
孟春水喝了口啤酒,繼續道:“但他沒有死心,後來哪怕高考,都堅持每個月去昊海樓舊書攤逛,想把那本二月的國家地理找出來,還不讓我跟着去。我說沒這個必要,他跟我說,我想多了,他才不是去找那本雜志,他是去淘舊書讀,可哪一回也沒見他淘到什麽舊書回來。”
“那後來找到二月那本了嗎?”
“沒有,所以他現在還是每個月都去,”孟春水看了趙維宗一眼,發現那人抿着嘴,眼睛都樂彎了,又繼續道:“不過現在答應帶上我了。”
有女孩贊嘆:“這都兩年多了吧,癡情種。”
盧冰清也拍了拍手:“你們倆這典型的雙箭頭啊,在一起了沒?”
“嗯。”
“喲,可以啊,孟哥有對象這事兒藏得夠深,要不是今天玩這個,咱班還真沒人知道,”叫宋雨的男生又開了瓶酒,“能透露一下姑娘是誰不?咱班的嗎?”
孟春水不說話,只笑。
趙維宗也笑。就好比有個秘密,整個包廂裏只有他和春水知道,這感覺讓他很舒服。又想起端端正正擺在孟春水書櫃最中間的11本雜志,對自己早晚會把第12本找出來這件事充滿了信心。
但他卻忘了一個人——剛才一直半躺着默默喝酒的楊剪突然坐了起來,劈頭就是一句:“你們別聽他賣關子!那哥們才不是什麽姑娘。”
“你喝多了吧!”趙維宗心中一驚,搶在同學炸鍋之前,使勁踹了楊剪一腳,“喝多了自己去廁所清醒清醒。”
“小趙你急什麽呀,”盧冰清拍了拍楊剪肩膀,“接着說,班長罩你,今兒不搞清楚這個咱都沒法好好唱歌啦。”
“說了你們也不一定認識,”趙維宗急道,“規則也沒有說出喜歡的人是誰這一條吧。”
楊剪放下酒瓶,大笑起來:“看把你虛的,你和老孟都這麽多年了,還這麽膽小呢?你倆還能瞞一輩子?”
趙維宗腦子裏“轟”的一聲。
這回同學們确實都炸開鍋了,兵分兩路圍住孟趙二人,一時間各種問題像發大水一樣盡數傾倒在他們身上,什麽你倆什麽時候開始的現在進展到什麽程度了,還有什麽跟男的談戀愛爽不爽。小趙被這些問句壓得腦袋嗡嗡直響,看着跟沒事人似的繼續喝酒的醉漢楊剪,只覺恨得牙癢。
孟春水還是很平靜的樣子,甚至還挑了幾個問題回答,譬如針對“你們爸媽知道嗎”這個問題,他就非常誠懇地回答不知道,希望大家給我們保密。
而“爸媽”這個詞到了趙維宗耳邊,卻像根刺,直紮入他體內,一瞬間竟讓他渾身冒起雞皮疙瘩,心裏也跟着抖了三抖。卻也不好發作,頭一次聚會,他是真的不想把事情搞僵。
更何況楊剪說的是不是也有一點道理?難道真的要瞞一輩子嗎?
那不然呢?
這麽想着,趙維宗只覺得腦子很木,突然瞥見楊遇秋,發現她也正看着自己,帶着與周遭同學一樣玩味的笑意。突然間一句話鬼使神差地從趙維宗口中蹦了出來,他想攔都攔不住:“別聽楊剪瞎說,我和春水就是哥們,一輩子的那種,真的。”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孟春水震驚的眼神。趙維宗心中又是一錘,想再說點說什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倒也容不得他說什麽,幾個高中玩的不錯的同學搶着說:“得了吧老趙,我們哥兒幾個早看出來你倆不對勁,你就別跟這兒不好意思了。”
“對呀,大家都是朋友,我們又不歧視同性戀什麽的,至少肯定不會歧視你們。”
“是的,你怕什麽呢?你家春水剛才都承認了。”
盧冰清這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又開始撺掇:“依我看小趙就是臉皮太薄,被你們的熱情吓到了。總之,今天我們見證了一段隐秘又偉大的革命情誼,同學們說,他倆是不是該啵一個?”
衆人異口同聲,喊起“親一個”的口號,後來更有甚者嚷嚷起了結婚。孟春水側頭看着趙維宗,似乎在等他的反應,又像在思考什麽。
趙維宗只覺得心髒在胸腔裏橫沖直撞,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只知道這會兒同學看着,朋友看着,經常跟自己爸媽見面聊天的楊遇秋,也看着。
每個人都在等他的反應,從而下一個定義。
幾秒後他感覺到一股熱氣湊近自己的嘴角,溫溫軟軟,跟小貓似的,顯然孟春水已經做出了決定。要放平時他絕對會迎上去吻住,可這一次他卻渾身都僵硬——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把孟春水推開,整個人跳起來,擺出一副防禦的姿勢。
孟春水瞪大眼睛注視他,胸口微微起伏。
似乎是有一點受傷。
“我——”包廂裏靜得出奇,趙維宗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算了,”孟春水轉過頭去不再看他,“不逗你了,”又站起來跟全包廂的同學們說:“諸位,我倆之間真的沒什麽,剛才都是開玩笑的。”
“啊?”盧冰清也被這氣氛弄得有些呆愣,還是不忘追問:“那雜志的事呢?也是假的?那你得重新說個真的啊。”
“雜志是真的,”孟春水聲音很低,聽不出什麽情緒,“只不過是另一個人,你們不認識。”
插曲過後聚會繼續,流行歌曲對忘記尴尬這件事好像非常有用,過了不多久,衆人就又恢複了先前的其樂融融,游戲唱歌不亦樂乎。
趙維宗很來氣,他自認為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可他不知今天到底怎麽了。他非常想揍自己一頓,更想跳過去胖揍端着酒瓶跟女生談笑風生的楊剪。但他最終還是沒動地方——孟春水就在旁邊,可趙維宗根本不敢看他,就算側着頭佯裝觀察別處,還擔心自己稍不留神弄出什麽動靜,驚動兩人之間的沉默。
他想說對不起,但他又不知該怎麽說,何時說。
不過這尴尬也沒持續很久,過了半個多小時,身邊那人就站了起來,推門要走。
盧冰清扭頭問他:“不多玩會兒啦,好不容易見一面。”
孟春水駐足,笑了笑:“以後還能見的。”說罷就走了出去,又把門關上。
趙維宗餘光看見了他出門前的神情——完全沒往自己這邊看,哪怕一眼。他在沙發上蜷起了身子。昏昏沉沉間,才發覺又循環到了剛才那首愛如潮水,現在聽來,非常刺人。
和孟春水道別的人不多,大家還是該罰酒的罰酒,該唱歌的唱歌。
“說是今天有大暴雨呢,”半晌,盧冰清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道:“他剛才帶傘出去了沒?”
趙維宗蜷在那裏,本是躺屍狀态,聽到這話卻突然一驚,好像被雷劈醒一樣。他匆匆撈起帶來的兩把花傘,緊接着也推門要走。
盧冰清大叫:“哎你怎麽也走啊?!”
趙維宗沒理她,抛下一屋子的議論,飛快地跑出KTV的燈紅酒綠。
外面是大雨傾盆。
鬧市區,路上燈很亮,在雨幕裏變成一個個朦胧的光球。有時候路燈下會站着人,趙維宗看誰都覺得是孟春水,卻又發現都不是。
心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我到底怕什麽呢,就算楊遇秋告訴了家人又能怎樣,大不了我再也不回家了。可是妹妹怎麽辦?爸媽又怎麽辦?還有奶奶。養我這麽大,直接一走了之,或者是打死不改,是不是太混蛋了?
可是剛才推開孟春水就不混蛋嗎?平時什麽甜頭都嘗夠了,要緊關頭卻說我們只是兄弟,就不混蛋嗎?
他發現自己橫豎都是混蛋。想補償誰,但又誰也補償不起。腦子裏好像也降起了大雨,亂得很。趙維宗覺得自己幾乎要哭了,或者已經哭了,卻也只能一遍遍叫着那人的名字,兩把傘在他手裏都成了擺設。
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孟春水。在一個廢棄的電話亭裏,那人低頭盯着手裏一包濕透的煙,安靜地發着呆。
趙維宗走過去,站在電話亭外,沒有下一步動作。他看着腳下漂着冰棍包裝紙的汪洋,沉默了片刻——關于下一句要說什麽他有很多構想,最後卻只是說:“你別難過了。”
孟春水的臉在亭內燈光下顯得非常蒼白,他簡單答道:“我沒有。”
趙維宗還站在電話亭外,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可順着頭發又流下更多,他張着嘴,長長地喘着氣,半晌突然道:“那我們去開房吧。”
孟春水周身一震,皺了皺眉:“什麽意思?”
“我們去賓館,開個房間,做愛,好嗎,”趙維宗渾身冒着雨沒沖幹淨的酒氣,慢慢道,“我求求你。”
說完之後他就像是,實在無法再忍受一點疼了似的,傘也扔了迷住眼睛的雨水也不擦了,徑直蹲下去,肩頭不住地顫抖。
孟春水僵了僵,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震驚,然後咬緊嘴唇,彎腰把那人撈到自己懷中,像要把他整個人按進自己胸口。他抱着趙維宗,退回到電話亭裏,啞聲說:“你不用這樣……是我不對,剛才人那麽多,吓到你了……”
懷抱裏的人抖得更狠了。
電話亭外有雨聲伴着車子呼嘯而過,報刊亭裏有兩個人氣喘籲籲的“對不起”。他們好像互相充滿了歉意,于是特別着急地一遍遍承認着錯誤,又好像雨下得太冷,他們太怕分開就會挨凍,于是緊緊地那麽抱着,在電話亭的一盞孤燈下,好像養在只放了一層水的魚缸裏的兩條金魚,在那一刻的願望是在半真空的世界裏簡單地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