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太子終
賀蘭玉站在屏風處看宋碧服侍元佶卸妝。
绛紅薄紗隐隐透出了曲線,她的腰非常的窈窕,身材看着瘦,但其實并不少肉,是真正的瘦不露骨。賀蘭玉看她擡了袖整發,一截細長胳膊的晾出來,觸目驚心的白。元佶在鏡子裏向他一笑,回過身來,睡衣的交領中松松現出鎖骨的形狀。賀蘭玉走過去,挨了她站着,替她摘了發髻一支珠簪。
他頗有閑情逸致的将元佶頭發首飾擺弄了一會,低了身,臉湊到元佶耳畔向鏡中看。元佶含笑凝視鏡中那張臉,賀蘭玉抱着她肩膀同她對視片刻,側了頭閉目将她臉頰上吻了一吻,嘴裏呢喃道:“你真美。”
元佶除了笑,無言以對。
賀蘭玉握着她手:“要是我死了,你會想我嗎?”
元佶捧着他消瘦的手放到臉上,輾轉蹭了蹭吻他手背:“殿下永遠在我心裏,過去在,現在在,将來也在,殿下活着一天我便伺候一天,殿下死了,我會守候殿下的魂魄。殿下可能不知道呢,人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們的魂魄還在這世上,說不定哪一天就又找了個殼子落地生根,緣分到了,就又遇見了。”
賀蘭玉安詳微笑,手撫摸她臉頰:“是真的嗎?”
元佶道:“是真的,殿下,不會離開的,我死過,我知道。”
賀蘭玉嘆息道:“真好。”
元佶吮着他冰涼的手,反複揉搓着想給他溫度,賀蘭玉柔聲喚道:“上來,讓我抱抱你。”
元佶順着他的摟抱偎到他懷裏去,賀蘭玉緊緊摟了她,嘴唇吻在她額頭,順着鼻子又下移到嘴唇,哆哆嗦嗦的一個吻,他渾身緊張的打起了擺子,手僵硬的好像是鐵箍,最終卻還是張口咬住了她。元佶堪堪跪着,腦中的弦無可預兆的崩斷了,她閉着眼睛,想要張口,臉頰的肌肉卻好像壞死了不聽使喚。
她的臉被賀蘭玉捧在手裏搓的有點扭曲,仰頭注視着同樣扭曲的賀蘭玉:“殿……下……”
賀蘭玉道:“你愛不愛我?”
元佶不答,賀蘭玉道:“你愛不愛我?”
元佶心裏想,你都不愛我,憑什麽要我愛你呢?可是她不能說。
她問道:“殿下,你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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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賀蘭玉回答不出。
他愛過她嗎?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愛過的,有那麽幾年,七年,他挺惦記她。永寧寺的時候,自己時常會想她,那種心情很奇怪,他能感覺到這個小姑娘在看他,在默默的愛他,可是他又不明白,她只是個七八歲十來歲的小孩子,自己怎麽會覺得兩人在相愛呢?但是他确實感覺到了相愛,她日複一日的陪伴在自己床前,安安靜靜的不說一句話,也不肯離去。
她的靈魂跳出了軀殼,賀蘭玉觸摸到兩個她,一個是八歲的少女元佶,還有一個愛他的,真正的靈魂,不知道是誰。
賀蘭玉永遠也解不開這個謎。
解不開也不重要,他想把她留在身邊,所以把她帶回東宮。
可是到了東宮,她反而同自己疏遠了,少女元佶還在,那個靈魂卻消失了,他再也感覺不到她了。
那個愛他的人,她應該已經死了,賀蘭玉心裏說。
于是賀蘭玉也就漸漸不愛她了,那一次生氣,把她關在碎雲軒幾個月不想看她。
他有一陣很愛謝玖,因為那個愛他的靈魂好像落到了謝玖身上,謝玖看他的眼神多麽像,他于是又愛上了謝玖,可是很快他就索然無味,因為謝玖聒噪的像只蛐蛐,嘴裏有說不完的話,但是說出來的話不是蠢就是無聊,他一句也不想聽。謝玖除了廢話多還愛撒嬌癡纏,他很受不了,剛開始忍,耐性不大好,忍了幾天就忍不了了,開始躲。
賀蘭玉有些絕望,他于是又把元佶弄回了身邊。賀蘭玉看到她手抄的經書,同她說了幾句話,渾身舒暢,感覺又回來了。
但過幾天又沒了,他又想發火。
賀蘭玉一會很愛她,一會又很氣她,久而久之就一半一半無所謂了。
他只想她陪着自己,好像還在永寧寺那樣,其實那感覺差多了,她不是永寧寺那個會愛他的姑娘了。
賀蘭玉的目光透過她的面孔,好像要看透她的靈魂,在尋找另一個人,元佶迎着他悲哀發笑:“殿下,是我。”
賀蘭玉繼續吻她嘴唇,虛弱又顫抖,幾乎帶着祈求,他啞聲低低的喚道:“你出來吧……我知道你在……出來,讓我看看你,你叫什麽名字,告訴我好不好?”他摸着她臉道:“我知道你愛我,你不是元佶,你叫什麽名字?”
元佶悲哀的想,這世上只有一個賀蘭玉真正認得她,只有一個賀蘭玉懂得她,除他之外,再無旁人。可惜。
元佶抵着他肩膀輕輕摟着,感動,心中卻仍舊是一片冰涼:“殿下病糊塗了,我是元佶。”
賀蘭玉吻着她臉頰:“元佶,你還愛我嗎?”
元佶還是不答。
賀蘭玉其實是懂的,她為什麽同自己疏遠,只是他不肯讓步,他是太子,将來是皇帝,娶幾個女人愛幾個女人又怎麽了呢?好像是自己的錯似的,她為這個就再也不愛自己了。聞所未聞,簡直可笑。
他不肯承認也不肯相信,他花了三年時間同她賭這個氣,一直賭到死。
然而元佶到底是比他堅定,他輸了。
她到死也不肯說那一個字。
賀蘭玉抱着她,熱氣呼着她耳畔脖頸,嘴裏低低道:“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是不要你。”
元佶啞然失笑:“我不已經是殿下的人了嗎?”
他睡着了很久,元佶仍然沒有離開。她閉目抵着賀蘭玉的手,肩膀不住地顫抖。宋碧過來,隐約看到她在哭泣,頓了頓腳步上前,低聲道:“姑娘,公子回來了。”元佶連忙抹了抹眼角的濕潤匆匆跟了她出去。
元佶直接去了元襄在西陽門的宅子,丫鬟照着燈,她解了披風掀開門簾,元襄正盤踞在床上同人對了案溫酒。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卻是見着了故人,崔林秀模樣沉穩了很多,見着她起身,客客氣氣施禮。
“太子妃。”
崔林秀,元佶月前曾在軍名冊上看到他的名字,知道他也在北府軍中,而且比元襄去的還早,應該是當初離開洛陽就去謝帷手下投軍去了,心中還想着他跟元襄能不能見到,沒想到他兩人當真還湊在一起。三年未見,元佶卻沒有敘舊的心情,她往案前坐下。她頭上還有雪,元襄面無表情遞給她一杯酒:“有點冷,暖一暖。”
又問道:“太子怎麽樣了?”
元佶将苦辣的酒咽下,深吸了一口氣:“你們早做準備吧。”
元襄道:“荊州那邊我心裏有底,你呢?”
元佶道:“你管好自己。”
她一連飲了好幾杯,側了眼睥睨:“你們不回荊州去?”元襄道:“現在不回。”崔林秀笑笑接道:“他怕你應付不過來,要留在洛陽陪你觀望一陣,謝帷也不行了,他幾個兒子正內讧的厲害,先讓他們争去。”
元襄這次回來,跟成都王那邊在暗中往來,他瞞的緊,然而東宮消息靈通,元佶知道的清楚。幸而庾純不是多嘴的人,賀蘭玉知道了不至于怎樣,但免不了怄氣傷身,元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也确實不想和賀蘭忞結仇。
外面下着鵝毛大雪,賀蘭玉靠在床上看元佶寫字,道:“你會不會彈琴?”
元佶剛抄完一卷經擱筆,道:“我不會彈琴呢,殿下。”
賀蘭玉有些遺憾,擡了擡手,雪白的衣袖覆蓋在腰腹上:“我記得小時候在宮裏,我祖父有位劉婕妤,她是漢人,父親是北地三才的劉子澄。她長的十分美麗,會作詩,宮中凡有宴會喜喪之事,祖父便命她作詩;她還會彈琴,我小時候經常去她那裏聽她彈琴,那支曲子叫什麽,好像是首樂府民歌,叫長相思,可惜我記不得了。”
元佶坐了他身畔去:“殿下會不會彈?”
賀蘭玉笑:“我彈的不好。”
元佶還是去取了琴來,賀蘭玉試了試手,磕磕絆絆卻也找到了調。兩人偎依着一下午琢磨這支曲子,最後庾純進來,賀蘭玉連忙道:“子純,你記不記得這支曲子?我總不大順手。”
庾純點頭道:“臣記得。”
元佶初通一點音律,自是每日跟着庾純學琴,彈這支長相思,等她終于學會了準備要跟彈給賀蘭玉聽時,賀蘭玉卻已經興致缺缺,元佶将一支曲子撫畢,沒聽到他任何反應,回過頭去,發現他已經疲憊的睡着了。
元佶跪到床邊去握他手,賀蘭玉又醒了,元佶道:“殿下,你怎麽不聽了?”
賀蘭玉有些失神,臉上浮起一個蒼白的笑:“我在聽。”
元佶道:“我第一次彈琴,只彈給殿下聽。”
賀蘭玉點頭:“去罷。”
元佶重新落座,手指再次撫上那把桐木琴。指頭跳的厲害,*的滲出血來,撥了幾下卻也适應了,琴音很流暢,賀蘭玉輕微的咳嗽聲在背後傳來。元佶沒停,庾純過去了,低低問:“殿下躺着吧?”賀蘭玉靠了他胸前半卧,隔了一道簾子,望着那個隐隐綽綽的背影微笑。她绛紅的裙擺逶迤在地,濃密的烏發挽了個堕馬髻,現出白皙修長的頸子,專注的撥着弦。
“子純,你說我若死了,她能念我多久?”
庾純目光随他,也望着那個身影:“殿下想讓她念多久?”
賀蘭玉道:“一生一世可以嗎?”
庾純道:“她的一切包括命都是殿下給的,她不會辜負殿下的。”
賀蘭玉道:“我不在了,你替我照顧她,我把瑾兒托付給她,也是托付給你,若是遇到大事,請太傅拿主意,太傅不在,請裴熠拿主意,或者你自己拿主意吧。樓氏我雖自問沒有對不起她,但她恨我也是應當,她雖然同我離婚,但怎麽說也是東宮的人,你掂量着辦罷,謝玖年紀還小,很不懂事,我不指望她,元佶她做事還有性子都最像我,沉穩也有擔當,同你們也都相熟,她在東宮能主事。”
庾純只聽着:“臣記下了。”
元佶聽到他們在後面喁喁低語,然而聽不大真切,很快賀蘭玉的咳嗽聲又劇烈起來,接着又是喘息,庾純低聲喚人去找陶景,又傳太醫,很快忙亂的腳步聲響起。元佶心中作亂,手底下加快了節奏,然而一支曲子卻是怎麽也撥不完,最後拇指一推,血珠散開,琴音“篤”的一聲驟絕,弦斷了。
元佶抖着手,抱了琴站起來往簾內去:“殿下……”
她呆呆的定了幾秒,膝蓋一軟,渾身脫力,直直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