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轉變

太昌八年冬,皇太子薨。

遵太子的遺囑,賀蘭玉的靈柩被送往永寧寺,由高僧做法事誦經超度,七七四十九日後送入永寧塔停放。

傷心最甚的倒是皇帝賀蘭萦,扶梓宮入寺途中,他一路涕淚橫肆,哭聲力壓一衆朝臣宮眷女流,向賈後道:“皇後你說太子很好,怎麽會突然去了呢?太子去了留下朕一個人可怎麽辦。”賈後含淚敷衍了一路,賀蘭萦卻跟個固執的小孩子似的問個不休,哭泣不止。元佶跟随其後,她腳步虛浮,心頭麻木的,卻也流不出淚,元襄扶着她手。

連月淫雪霏霏,永寧塔被雪覆蓋成了一座晶瑩的白塔。元佶遙遙望着。永寧寺,這是她和賀蘭玉初識的地方。

每一塊磚,每一棵草,每一根雕梁畫柱都帶着賀蘭玉的味道。

元佶跪在靈前三日,不眠不休。

她整個心是空蕩蕩的,不是難過,也沒有悲痛,只是一無所有。靈魂好像脫離了身體,失去了記憶,感覺不到存在,最後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跪在這裏。

對賀蘭玉,她連悲哀也覺得無能無力。

宋碧想勸不敢勸,從太子離開那日起她臉上就沒有過表情,眼淚都沒有掉一滴。那日聽到皇後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毒仇恨幾乎把人吓的差點盤子都摔了。

門殿兩側懸挂的琉璃風燈在寒風中簌簌輕響,殿中飄舞招搖的滿是白障靈幡。何林提着燈在外面站定,賈後邁步進了殿,眼神示意了一圈,宮婢急急退下。元佶聽到腳步聲并不回頭,也不起身,只等對方走近。

“人死不能複生,太子妃當節哀順變。”

元佶很平靜:“皇後娘娘錯了,他本來可以不必死,他是死在皇後娘娘手裏。只可惜,沒了太子給娘娘做靠山,如今又将失去了皇上的信任,我可真替娘娘前程擔心。”

賈後冷笑道:“你以為你讓人在皇上面前進幾句讒言,皇上就會相信你的話?”

“那皇上可有聽皇後的話,将進讒言的奴才處死了嗎?”

賈後不答,元佶心中了然,幾乎有些發笑,接道:“我進的可不是饞言,我進的是金玉良言呢娘娘。娘娘太小看皇上了,咱們皇上雖然不夠聰明,但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他卻分的清的,不然這麽多年也不會只聽娘娘的話,娘娘說什麽他便是什麽。可惜娘娘不該下手太狠,當初殺了樓氏,又殺了楚王,大張旗鼓的,把咱們皇上吓的躲床底下去了幾天不敢上朝,現而今連太子也死了,陛下還是吓怕了吧,怎麽娘娘哄不住了嗎?這麽多年工夫可白做了。”

賈後面有怒意:“那個林寶兒本宮已經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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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佶心中一跳,詫異道:“殺了?不是我說娘娘的不是,太子屍骨未寒,皇後就這麽動手殺皇上身邊的親信,這可叫皇上怎麽想?皇上對娘娘原本就有忌諱了,娘娘不知道好好哄着想法子挽回皇上的心,竟然還做出這樣的事。哪個不長腦袋的奴才撺掇的皇後娘娘做這種蠢事?”

賈後道:“我跟皇上說,他回家養老去了。”

元佶笑:“那我猜皇上現在正哭着跟皇後娘娘要人吧,皇後還不出個活人來可要如何是好,說不定明天上朝還要跟諸位王爺們哭着念叨呢,這可怎麽是好。”

元佶其實并不知道賀蘭萦的想法,只不過出言試探,不過聽皇後的語氣,她也确定了自己的猜測。她簡直要歡喜的笑開了:“我給娘娘出個主意,想法子讓皇上最近病一病,別去上朝,把這事混過去,皇上記性也不好,過幾日就忘了,娘娘跟皇上幾十年夫妻,皇上總是惦記娘娘的好處的。”

賈後也正是這打算,聞言便思索她是何用意。太子妃是個聰明人,察言觀色猜人心思戳人痛處,一分一寸拿捏的無比穩當,這個人她不能留。然而皇上已經對她戒心很重,如果再貿然動了太子妃,恐怕會有危險。

直到賈後離去,元佶自始至終不曾轉頭。她跪着,忍。

賈後奸猾狡詐,脾氣暴躁性易沖動,對付她要學溫水煮青蛙,進一步,退一步,進兩步,再退一步,千萬不能逼得她狗急跳牆,否則就學了當年樓氏慘禍。樓氏的實力比皇後不知要強多少,可惜還是死在她手裏。這人就是個喪心病狂的亡命徒,沒有什麽事是她幹不出來,就算自己找死都要拖別人下水。

賀蘭玉的死把她靈魂帶走了。想到賈後,她靈魂好像又活了過來,重新感覺到了力量。感覺到力量的同時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肢體僵硬,身體虛弱而疲憊。已經到了臨界點。她需要休息一下,好好休息一下,醒過來再繼續。

她想到睡,身體便松懈了,于是意識一黑,直接倒地。

她在半夢半醒間掙紮,身體沉重,疲憊喘不過氣,好像身上壓着五指山。大夫來來去去,宋碧不時的給她喂湯喂藥,服侍擦汗,不知過了多久,這天夜裏她突然清醒過來了,睜開眼睛望着帳頂。

她有些懷疑這幾天是在做夢,宋碧給她喂藥,她沒張口,問道:“現在是哪一年?”

宋碧端着木勺:“現在是太昌八年,娘娘。”

太昌八年,她剛到太子身邊是元康四年,轉眼已經是太昌八年。

她聽見了佛寺的誦經聲,還有鐘聲,手中握着一塊硬物,是枚雙魚佩,那是賀蘭玉的遺物。

她想起來了,現在是太昌八年,賀蘭玉死了。

宋碧嘆口氣,服侍她喝了藥,将枕頭墊高了些。元佶側了頭去蜷了身窩着,閉上眼睛,她手握着賀蘭玉的玉佩捂着胸口。

賀蘭玉的氣息纏繞在身體四周,一如既往的讓人安定,平靜,她的姿勢如同沉睡在胎中的嬰兒,拇指摩挲着玉佩,嘴裏喃喃低語道:“殿下,你去了哪裏呢?你還在這裏嗎?我感覺到你在,你回來了嗎?”

她聽到有細碎的腳步聲接近,閉着眼伸手去抓,果然便抓着一只手。她好像抓住了賀蘭玉的魂魄,素白的一抹影子,漆黑的頭發漆黑的眉眼,臉頰雪白。她擁抱住他,将自己埋在他清冽冰冷的的氣息裏。

“咱們還沒有十年呢……殿下……”

她絮絮叨叨自言自語,沒有人回答她,最後她賭氣道:“好啊,死便死了吧,你是死是活對我也沒什麽差別,死了也好,死了我還能惦念惦念你,像這樣親親熱熱的在一塊說會兒話……”

元襄掀開簾子進去,解了披風抖落一身寒氣,近前去摸了摸她額頭。

觸感冰涼,元佶魂收回來,知道是他,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你這些天去哪裏了。”

他耳朵壞了,幾乎已經不大張口說話,崔林秀代替他口舌:“荊州,謝帷恐怕也活不久了,荊州要亂。現在朝中是張華,裴熠在主事。張華已經有八十多歲了,本要告老還鄉,被皇後又是求又是勸的留了下來,不過老頭子也不中用了,不過擺在那鎮山辟邪;尚書臺還是裴熠在把持,賀蘭忞現在是大司馬,不過宮中朝中一應事情都是皇後在替皇上拿主意,皇後這才幾天,就把她賈家兄弟子侄擡舉了個遍,朝中要職全讓他們占據,這般嚣張,比當年樓氏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賈後的父親,乃是魯國公兼車騎将軍賈容。賀蘭玉當初講給元佶聽的那個故事,安道鄉公帶死士沖出宮門要誅殺賀蘭氏□□,反而被賀蘭氏所殺,奪取了皇位,這件事中功勞最大的就是賈容。當初殺皇帝的命令便是他下的,事後他封了魯國公,升了車騎将軍,女兒嫁給了賀蘭氏做太子妃,又做了皇後,動手殺人的成濟給安道鄉公償了命。

這賈容好處便是心狠手辣不要臉。當時元氏皇帝還在位,別的大臣就算給賀蘭氏跪舔也不敢光明正大,還得顧忌着天子在上,這賈容卻是豁的下臉也豁的下命,直接把皇帝給幹掉了,雖然在大臣們面前臭了名聲,但賈家也因他發了家。

元佶冷嘲道:“賈家人盡是草包,沒一個能做事的,比樓樊都差了十萬八千裏。才不稱其位,還想謀其政,會是什麽下場還用想嗎?賈氏不自量力,權欲熏心,不知收斂,她如此專橫,恐怕是把成都王也得罪了吧?先讓她得意,等她賈家嚣張到天上去,離死就不遠了。”

崔林秀附和,元襄道:“眼下咱們要說服成都王站在咱們這邊,只要皇上對皇後失去信任,要廢賈後就輕而易舉。”

他說話的時候幾乎也沒有表情,只是接替在崔林秀之後總結,雖然聽不見,但對談話內容了然于心。

崔林秀先告辭,元襄留下,手裏捧着宋碧送來的藥遞給元佶。

他仍然是個白臉紅唇的模樣,臉頰褪去了少年的肉感,越發顯出英姿勃發的男兒氣概,濃長雙眉,鼻梁挺直菱唇鮮紅,軍中呆的久,但皮膚還是天生的白淨。他的長相就不是圓融柔和的,小時候五官就很鋒利,現在越發明顯。

不論他怎麽掩飾,別人總能發現他的缺陷,他通過眼睛讀唇語只能部分的彌補他的聽覺,在視力不能到的地方,他就像個

可笑的蠢蛋。他如今沉默的可憐,出去就跟個啞巴差不多,偶爾張口說一句話,突然冒出一聲,不知道的能把人吓着。

元佶跟他也不怎麽開口了,兩人無聲交流。元襄扶她躺下,嘴唇輕輕吻了吻她臉頰。

最後他将下巴搭在元佶肩膀上。

每當他這個動作,元佶心都會揪起來,疼的無法言喻。元佶摸着他臉頰耳朵,只在心裏發誓,她的阿襄,她要保護他,從今往後再也不能讓任何人威脅他傷害他,只有權力,只有強大的權力才能保護自己和心中愛護的人。她沒有力量,所以她才只能眼看着阿襄受苦,聾了耳朵,眼看着賀蘭玉死去,而仇人還在嚣張得意。

元襄道:“只有咱們兩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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