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師莫無,在這個行當裏是一個傳說。
傳聞他身為凡人,卻自帶沖天煞氣,這煞宛如地獄烈火,只要他将那煞氣放出來,別說方圓十裏以內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得跪下來叫爺爺,就是剛剛得道的神仙也得乖乖俯首。
傳聞他身上常帶一把三尺長刀,那刀乃是一把上古神兵,三百年前仙魔大戰,魔皇與一位仙君在不周山大戰三天三夜,最後正是被這把神兵砍了個灰飛煙滅。
傳聞他肩頭常立着一只彩尾喜鵲,叽叽喳喳會說人言,一人一鳥浪跡天涯,行蹤不定,神龍見首不見尾。
...
剛剛那位真的是傳說中的天師莫無?
白胡子道長擡腿便追,青年道士也要一路,可惜腳下一動便被白胡子道長伸手一指:“虛風留下善後!”
“是。”虛風道長委委屈屈的應了一聲,老老實實的留在了原地。
·
莫無不大喜歡被人跟着。
尤其是今天晚上天上沒星星,心情不佳,更不喜歡。
莫無忍了半路,那一老一小半點也沒有放棄的意思,莫無轉回頭,語氣不善:“幹嘛?劫財還是劫色?”
說話的時候手緊張兮兮的捂着胸口的銀票,仿佛生怕對方真有想法。
白胡子道長一頓,也沒惱,态度誠懇:“您當真是莫無天師?”
莫無轉身就走:“不是。”
“能一人輕輕松松對付一直紅厲鬼的,也不可能是別人了。”白胡子道長語氣謙卑:“貧道無為觀主持虛雲,竟不知天師來到了天珩山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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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無不吱聲。
“天師,貧道好奇,可否冒昧問一句,您的煞氣呢?”
莫無手終于離開胸口,語氣随意,“封了。”
虛雲道長一頓,而後了然點頭:“是是是,若是煞氣不封,方圓幾裏的百姓哪還能有命在。”
頓了頓又小心翼翼道:“那您的上古神刀呢?”
“送去修了。”
“修?”虛雲道長一臉震驚:“有損毀?”
莫無“嗯”了一聲。
其實這個事真不怪他,當年他從那禿頭神仙手裏拿刀的時候,神仙只告訴他這神兵對付鬼神堪比牛刀切豆腐,一殺殺一片,卻沒告訴他這刀碰上死物質量奇差——前些日子破宅子漏雨,莫無大師親自上房修屋頂,拿着破刀撬了兩片瓦,硬是把這上古神兵給撅折了。
“連神兵都有損毀,天師定然是碰到了不得的怪物了。”虛雲道長一臉驚嘆。
莫無點頭,可不是麽,那破瓦片也不知道風吹日曬了多少年,損毀的奇形怪狀的。
轉眼走到了荒林,莫無不滿:“還跟?”
虛雲道長猶豫了一下,“不跟了不跟了,天師好好休息。”頓了頓,又道:“天師,明日乃是丞相仙君飛升的日子,當年仙君正是在這天珩山得到成仙,無為觀要辦法會,天師可要來觀禮?”
“來吧來吧!”臉上還帶着嬰兒肥的小道士眼睛亮晶晶:“丞相的法會善男信女最多,可熱鬧啦!”
這種事情莫無不愛湊熱鬧:“不......”
“等會。”莫無一頓:“...丞相?”
“是呀是呀!”小道士一臉崇敬:“丞相可是所有殿裏最厲害的神仙呢!香火最旺!還最漂亮!”
“仙君德高望重,文治武功,一仙之下萬仙之上,修道之人怎能只看皮相?”虛雲道長訓斥小道士一句,小道士憋了癟嘴,委委屈屈:“本來就是最好看的嘛...”
“再說吧。”莫無打了個呵欠,轉身朝着林子裏面走。小道士堅持不懈,朝着他的背影叫:“真的很熱鬧呀!”
莫無心說再熱鬧有啥用,你們仙君又不可能看的見。
再走幾步穿過林子,眼前便露出一個大宅子。那宅子在月光之下看起來十分恢弘,牆高一丈,門臉也氣派,可惜不能細看,一細看就破敗的讓人想捂眼睛。
莫無也沒擡頭,擡腳優哉游哉走進大門,一進門就見那彩尾喜鵲為了看清爪子上的烏金圓環,宛如表演雜技般在天上翻着跟頭,旁邊一個沒腿的白衣女鬼在半空飄着,透過亂七八糟的長發露出兩只大眼睛,歪着頭一臉好奇。
莫無輕啧一聲,好歹也是只神鳥,忒沒眼看了點。
莫無走進院子:“禿毛。”
“你才禿毛!你家一條街都禿毛!”喜鵲雷霆之勢撲了過來,飛到莫無近前将爪子一伸:“我看不見!你快看看,功德環是不是幹淨了?!怎麽就沒反應了呢?”
莫無一樂,半點也不客氣的将喜鵲抓過來大頭朝下。喜鵲兩只爪子上各拴着一樣東西,左邊是一只烏金鈴铛,那鈴铛名為鵲語鈴,同莫無腰上的那只是一對,可異地傳聲,也有些捉鬼時用的着的功能。右邊爪子上是一只烏金圓環,上刻無比繁複精巧的花紋,名為功德環。
莫無知道,這只圓環上面曾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點,若是肯花時間去數,便能數出七萬七千七百七十七這個數字來。
他們這一人一鳥折騰這麽多年,全是為了這只圓環,或者說,是為了一位神仙。
起因和莫無的身世有些關系。因着那不離不棄的沖天煞氣,莫無輪回十幾次,就沒見着過一回自己的父母。沒人喂養,莫無在陽間唯一的任務就是等着餓死,三天一輪回,硬是以一己之力将黑白無常的工作量翻了一番。
直到有一世,莫無轉到上面的時候機緣巧合被一只喜鵲給撞見了,從此終于結束了同黑白無常三天一次的例行會面。後來莫無才知道,那喜鵲是只神鳥,從前是在天庭做神仙的。
神鳥小名禿毛——莫無起的;
大名白澤——他主子起的。
而白澤的主子正是那位德高望重姿容絕世的天界丞相。
當年仙魔大戰,丞相為救蒼生身負重傷,上神親手将其封印,囑神鳥白澤下凡攢功德相助其修養,反正修仙的時候靠的就是攢功德,養病也差不了多少。待到七千七百七十七件功德攢完,功德環上所有黑點盡數除淨,丞相便可打開封印,全須全尾的回歸天庭。
然而神仙在凡間不能使用法術,下了凡,白澤除了叽叽喳喳什麽也幹不了,只能靠莫無。莫無靠着那一身煞氣簡直就是老天爺賞飯吃的捉鬼奇才,于是一人一鳥配合默契,莫無投生完就由白澤找回來養着,等莫無能走能跑了,便靠着驅鬼救人來攢功德。三百年過去了,一人一鳥配合默契,竟然想不到不知不覺間七萬多件功德就這麽攢完了。
莫無心裏感慨,面上卻沒顯,擡手将白澤放了:“幹淨了。”
“真的?我沒記錯數?”白澤眼睛放光,片刻後又一臉疑惑:“可是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莫無摸摸下巴:“明天是你家丞相的法會。”
白澤眼睛一亮:“丞相是不是想在同一天回歸天庭?剛好也是在天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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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剛過子時,眼睛都睜不開了的莫無便被白澤生拉硬拽到了天珩山。
涼風陣陣,把月色都吹的更冷了一些。莫無站在山頂吹着冷風,擡手哆哆嗦嗦的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擡頭看了看孤孤單單的彎鈎月亮,低頭又掃了一圈黑壓壓的周圍,幽幽嘆了口氣,“禿毛,你确定你家那位出生時祥雲滿天、飛升時萬仙來賀的丞相,想在這麽個鬧鬼的時辰回來?”
白澤想想,撲騰撲騰翅膀,鳥鳴清亮:“那就等吧!”
“...”莫無走向山頂唯一的一棵大樹,背靠樹幹坐下,閉目補眠。
自然睡不着。
他帶着記憶輪回,這麽多世活過來,千帆看盡,不知不覺間早已經萬事不走心,折騰了這麽多年此時有了個結果,本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沒什麽值得激動的。
——可畢竟也折騰了三百年。
莫無睜開眼睛,看向一邊轉圈的喜鵲:“喂,禿毛,我跟着你折騰這麽久,你主子醒過來該怎麽感謝我?”頓了頓,想起丞相殿裏那位溫潤儒雅的神像,嘴角一彎,欠兮兮道:“以身相許怎麽樣?”
白澤此時心情激蕩,白了他一眼,連句滾蛋都懶得說。
莫無啧了一聲,往後一靠,玩起了腰間的鈴铛。許是山風太冷,白澤轉了兩個時辰終于累了,撲騰翅膀落到莫無身前,猶豫一下,一雙鳥眼睛看了看莫無,一改剛剛的亢奮,語調哀痛:“...我好傷心。”
莫無:“...”
莫無面無表情:“別勉強自己,瘆得慌。”
白澤長出一口氣,撲騰撲騰翅膀:“我就是覺着按照人間的規矩應該傷感一下。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和你一起抱頭痛哭。”末了又感慨一句:“你們凡人可真麻煩。”
某凡人嘴角抽抽,沒說話。
丞相破開封印出來之後,白澤勢必要跟着他回天庭接着當神仙,莫無留在凡間,一人一鳥終于迎來了分別。想想又要開始同黑白無常三天一見面的日子,莫無想想也是......挺心疼那兩位老哥的。
一人一鳥相對無言了一會,都覺着該說些什麽,可又宛如相看相看兩厭的老夫老妻一般,實在無話可說。一人一鳥大眼瞪小眼的瞪了一會,直到瞪得眼睛都酸了也沒想出能說些個啥,索性放過自己,同時轉開頭,一個眯眼小憩,一個望月等時辰。
兩個時辰後,眯眼假寐的莫無被一線水藍色的眩光晃的睜開了眼睛。只見白澤一臉激動,睜着雙大眼睛努力看向自己的爪子,而他爪子上那烏金圓環此時正宛如璀璨寶石一般發出瑩瑩亮光,那水藍色的光芒奪目卻不刺眼,宛如皚皚雪山中的靜美湖泊,溫潤又沉靜。
一線微光從山的那邊透過來,輕柔的将黑暗緩緩驅散開。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