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醜時,明月高懸,萬籁俱靜。
夜風涼嗖嗖的,枯葉被卷着在空中打了兩個旋,而後又緩緩飄回地上。一只驚鳥嗖的一下從樹梢掠過,帶着枯枝顫了兩顫,将攏在薄雲中朦朦胧胧的下弦月割成了幾片。
端的是個鬧鬼的好時候。
就在這樣一個本該萬物沉睡的時辰裏,城東孫家大宅的院子裏燈火通明。
晃動的火光将黑夜照的亮如白晝,院子裏擠擠挨挨的站了一衆家丁以及不少道士,此時全部神色緊張的盯着院子中間。
院子中央,狗血潑了滿地,地上插着七只高高矮矮的木樁,木樁圍成一個圓,上面用拴着銅錢的紅線圍了一圈又一圈,銅錢在風的吹拂下輕輕晃動,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木樁和紅線織成的網将中間那一塊地方圍成一個牢籠,裏面立着一個小小的身影,雙肩微駝,頭低垂,雙腿筆直,就像是被一根棍子撐在地上,小小的手裏握着一把小刀,正滴答滴答往下滴着殷紅的血。
木樁外圍四角各站着一個手持桃木劍的道士,嘴裏不停的念着什麽,此時均緊皺眉頭,神色難看的緊。
“師兄...”院子角落裏,一個年輕道士皺着眉頭,聲音微微發顫,“這鬼怎麽如此厲害,住持親自上陣,甚至連‘屠鬼陣’都用上了,怎麽、怎麽還拿不下它...”
“這可是紅厲!哪是尋常鬼怪比的了的!”旁邊年長一些的道士瞪了他一眼,緊緊捏着手中桃木劍,喉嚨仿佛被人攥住了一般。
“什麽?!”那年輕道士頓時大驚失色,腿有些發軟:“紅、紅厲!”
人脫離六合成了鬼,依舊逃不脫分三六九等的命運。鬼從弱到強依次被分為灰心、白衫、黃頁、黑影、紅厲、攝青六級,尋常遇見的鬼多是白衫、黃頁直流,黑影都甚是少見,更別提大兇的紅厲。
“閉嘴!”年長的道士低聲呵斥:“別打擾住持念咒!”
年少道士一張臉煞白,急忙閉了嘴。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又過了半柱香,就見立于‘乾位’的那位白胡子道長突然一口血噴了出來,桃木将晃了兩晃,又堪堪維持住原來的姿勢。
“住持!”立于‘艮位’那青年道士大驚,手中桃木劍也跟着晃了一下,那紅錢圍成的網立刻有銅鈴聲叮當響起。白胡子道長見狀厲聲道:“守住!若是守不住這陣,今天晚上一個人都活不了!”
青年道士聞言立刻持好桃木劍,皺眉繼續念起咒,可那網上的銅錢聲不僅沒止,甚至越發響亮起來,随着一聲一聲的雜亂的銅錢響,那網裏突然傳出一聲輕笑,聲音飄飄蕩蕩,帶着攝人的冷意。下一刻,銅錢聲乍起,一圈一圈的紅錢盡數崩斷!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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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就精神緊張的家丁們此時終于崩潰,衆志成城的一聲尖叫,轉瞬之間,除了已經暈過去的,衆人丢下火把面目驚恐的抱頭鼠竄,在地上一個個火把的映照下,一時間這孫家的後院亂的就像一鍋粥。此起彼伏的尖叫聲裏,守陣的四位道士同時嘔出一口血,同一時間,紅光一閃,陣中閃電般飛出一個小孩子,明明是張稚嫩可愛的臉,此時泛着青,嘴角勾起,笑的甚是詭異,手中滴着血的小刀直奔白胡子道長而去!
道長心裏猛的一驚,半邊身子宛如沉進寒冬冰水之中——
我命休矣!
“當!”
電光火石之間,就聽一聲脆響,一個烏金鈴铛破空而來,撞上尖利的刀鋒,将那刀硬生生震飛了兩丈。
下一刻,廣袍寬袖在空中飛舞,修長身影一起一落,細長的手指輕巧接住彈回來的烏金鈴铛,而後穩穩的落在院子中央。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的投過去——只見來人年輕的緊,身着一身粗布衣裳,外面披着一個不倫不類的外袍,那外袍也不知道是存活了幾百年,破爛的宛如一張漁網,明晃晃的寫着“歷經滄桑”四字。那人腦袋上也是十分淩亂,一撮頭發倔強的直愣愣撅着,看起來宛如剛被人從床上抓起來,十分特立獨行。
衣服造型雖然一言難盡了些,長相身材卻沒得挑。身高腿長,寬肩窄腰,一身衣服不僅不頹喪,甚至還帶了些不羁潇灑的意思,那眉眼更是極其好看,面如冠玉,唇紅齒白,仔細看去右眼角下還有一顆小痣,看起來有些俏皮,又帶着點點無關風月的多情。
此時那一雙好看的杏核眼半睜不睜,神情散漫,懶洋洋的往院子裏一站,擡手捂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角擠出了兩滴寫滿了“不情願”三個大字的眼淚。
一只彩尾喜鵲撲騰翅膀飛來,爪子上的烏金圓環在火把照應下帶着溫潤柔和的光,穩穩當當的落在了那人的肩膀上。
衆人呆愣愣的看着一人一鳥,神色或震驚,或疑惑,或期待。那人卻好像半點也看到一般,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一邊的厲鬼,朝肩上那彩尾喜鵲微微側頭,眼角微挑,一臉不可思議:“……正夢見數銀子呢給我叫起來,敢情就因為這麽個玩意?!”
喜鵲撲騰着翅膀叽叽喳喳叫了起來,若是仔細去聽,從那鳥鳴聲中依稀能出人言,說的是“功德環就剩最後一個黑點了”。
那人微微一頓,好看的杏核眼終于張大了些,眼神往那鳥爪子上瞥了一眼,自言自語道:“這麽快?”
一邊的厲鬼剛剛還厲害的緊,此時突然間成了“這麽個玩意”,憤怒的吼叫一聲,手一甩扔了小刀,肩膀一擡,手中瞬間騰騰而起一股帶着血腥氣的黑霧,直朝那人沖了過來!
“血海霧!”剛剛守陣的青年道士臉色大變,拎起桃木劍就沖了過去,聲嘶力竭大吼一聲:“快躲開!”
“等會等會。”院中那人聽到聲音,手腕一動,朝青年道士上下擺了擺手掌,而後轉頭看向那厲鬼。
許是那鬼長得實在不符合他審美,那人看了眼便沒了興趣,好整以暇的打了個呵欠,掃了一圈沒什麽好看的,幹脆擡頭看向了彎勾月亮。
眼看着那黑霧就要碰到人,厲鬼陰森一笑,就在此時,一只鈴铛猛的一蹦懸到半空,“叮鈴鈴”一響,所有的黑霧瞬間被吸入鈴铛之中,而後直朝厲鬼而去,接近那鬼的瞬間變成一張銀色大網,轉眼便将那厲鬼纏了起來!
那鬼頓時滾在地上,痛苦的尖聲嘶號響徹天際。
滿院衆人目瞪口呆。
“啧,又是只有月亮沒星星的一晚上。”那人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略微遺憾:“...真不講究。”
滿院衆人瞬間跪下去一片。
那人想起什麽,轉頭看向青年道士,小手指掏了掏耳朵,懶洋洋道:“…你剛才說什麽?”
青年道士眼睛瞪得堪比銅鈴,磕磕巴巴:“我、我說...”
青年道士一拍大腿,雙眼放光:“大師尊姓大名?!”
“無名無姓之人。”大師懶洋洋的答了一句,轉頭看向那被網住的厲鬼。此時那鬼的嚎叫聲已經低了下去,他手心朝上往前一伸收回了那鈴铛,而後朝着那地上厲鬼懸空一抓,十分野蠻的将一個紅影從那孩子身上拽了出來,而後囫囵個的塞進了腰間的袋子。
厲鬼本附身在那孩子身上,此時厲鬼被收,孩子的臉色終于恢複正常,呼吸清淺均勻,趴在地上睡的十分安靜。同一時間,屋檐之上,喜鵲爪子上那紋飾繁雜的烏金環亮起幽幽藍光,宛如雪山之上的眩光。喜鵲激動的一個飛身沖上天空,亢奮的宛如一口氣吃了十顆大力丸,連翻兩個跟頭,振翅一飛,不知去了哪裏。
那人看着喜鵲的影子,嘴角勾了勾,随意的将烏金鈴铛在空中抛了兩下。一個衣着華貴的婦人幾步跑到孩子身邊,往地上衣櫃,抱着孩子嚎啕大哭。大師頓了頓,優哉游哉的朝婦人走了過去,等到那婦人哭的差不多了,這才微微傾身,朝她淺淺一笑,右眼角下一顆小痣微動,笑宛如三月柳樹抽了芽,又暖心又好看。
“這位大師...”婦人淚眼婆娑,站起身便要下跪:“您的大恩大德...”
大師眼角彎彎,眼睛晶晶亮宛如星辰,手心朝前一伸:“一百兩。”
婦人的膝蓋生生停在半空。
“一、一百兩?!”婦人一臉不可置信,尾調都破了音。
“啊,不對...”大師微微皺眉:“半夜被叫起來,得加錢。”
手指動動,一臉真誠:“承惠...一百二十兩。”
這人不笑的時候,眉眼俊俏,帶着一股子讓人舒服的慵懶感,仿佛一只冬日裏曬着太陽的白貓,此時嘴角微微彎起,又帶了些許明媚的意思,在火把的映照下眼裏閃着微光,勾着人移不開眼睛——許是因為足夠漂亮,此時讓人想揍他的沖動也沒有那麽的強烈。
婦人嘴唇動了動:“這、這麽多?”
一百二十兩,足夠偌大的府邸一年全部的花銷。
“一百二十兩,買你全家人的命,不算多。”剛剛吐血的白胡子道長捂着胸口走過來,朝着那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這位大師,多謝救命之恩。”
“好說。”那人嘴上應着,目光卻依舊放在婦人身上。那婦人聽了老道長的話,猶豫一下,朝身後家丁一個管家樣子的人吩咐兩句,而後朝着那人盈盈一拜:“多謝大師。”
那人瞬間喜笑顏開,燦爛的仿佛開了漫山遍野的花。
從管家手裏接過了銀票,那人美滋滋的拍了拍,而後十分優雅的一颔首,一轉身以奇異的走位繞過想同自己攀談的白胡子道長以及那個雙眼發光盯着自己的青年道士,朝着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正對上一個還帶着嬰兒肥的小道士,那人伸手在小道士頭上揉了揉,而後美滋滋的出了門。
“莫無哥哥,我什麽時候才能再找你玩啊?”小道士朝着那人背影大喊。那人沒回頭也沒應,朝後面擺了擺手。
“當啷”幾聲,幾把桃木劍掉落地上。白胡子道長瞪大眼睛看着小道士:“誰?你說他是誰?!”
小道士眨眨眼睛:“莫無哥哥啊,之前還請我吃過糖葫蘆的!”
“莫無?”白胡子道長渾身一抖,眼睛瞪大,聲音整整提了一倍——
“他就是...天師莫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