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仙君靜靜的看着他沒說話。

仙君這人,清隽俊秀,帶着一股雅致的書卷氣,仿佛從煙雨江南的古畫之中走出來的世家公子,臉上永遠帶着溫暖柔和的笑意,仿佛只要落進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就被四月春風輕柔的撫着,安穩又舒心。

一般人在這樣溫和又略帶探究的眼神裏撐不過一刻,便會恨不得将自家院子角那窩耗子前天新下了幾個崽都交代個清楚明白——然而莫大天師不是一般人。

他在仙君那溫和而幹淨的目光裏穩了穩心神,大大方方的看了回去,嘴角淺淺彎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單方面的又杠了起來。

之所以說單方面,自然是因為仙君懶得和他杠。象征性好奇一下,全了禮節也就行了。

仙君移開目光,幾不可查的搖了搖頭,心裏略帶憐憫的嘆了口氣——唉,好像誰真感興趣似的。

彩尾喜鵲撲扇着翅膀飛了回來,徹底了結了這場莫名其妙發生又莫名其妙結束的對峙。白澤鳥爪子往莫無眼前一伸,“瞅瞅!有變化沒?”

莫無扒拉扒拉它爪子上的功德環,“沒有。”

“我就知道!”白澤一副上當受騙的憤慨,憤怒的開始滿天轉圈,飛了一會突然一頓,飛回來道:“會不會我們理解錯了,新出來的那三個點不是靠驅鬼攢功德才能消去?”

“應當不會。”一邊的仙君假模假式的分析:“既然名為功德環,便只有這一個方法。功德點沒有消失,那便是這件事還沒有了結。”

“可是我明明都已經攢了七萬七千七百七十七件功德!”白澤氣得仿佛一個被惡婆婆欺負了的小媳婦,“臨時加價,這不是欺負人嗎!憑什麽這麽委屈仙君!”

關于七萬七千七百七十七這個數,莫無曾經問過白澤。

據白澤描述,事情是這樣的:仙家修養本不需旁人來幫忙,但仙君封印之後,白澤念主,日日以淚洗面,沒事便去淩霄殿嚎上那麽兩嗓子,魔音繞耳,以一己之力将上上下下崇尚清淨的衆位仙家擾的一個頭三個大。上神被這沒腦子卻有把好嗓子的傻鳥搞得煩不勝煩,便以“感其忠心”的名義派他下了凡。

說是“允其心願”,倒不如說是扔凡間去流放。

上神“感念其忠心”之時,白澤正坐地嚎啕大哭,身邊圍着一圈神仙勸慰。上神擡手數了數,剛好七個,于是袍袖一揮,定了這麽個數。

白澤每每提起此事都仰天長嘆,哀嚎一聲:他們瞎湊什麽熱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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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無想到此處,突然覺得挺逗,如此草率敷衍,簡直讓人懷疑白澤下凡一次是不是壓根就沒什麽用。他越想越覺得該是如此,轉頭看了看仙君,卻見那位一臉淡然,神色平靜道:“天庭繁忙,也許是近期出了什麽岔子。無妨。”

那人說的臉不紅心不跳,眼睛都沒眨一下,莫無一時又有些不敢肯定。

“我就說那幫人沒一個靠譜的!”白澤聲音低下去,“...可惜我現在法力被封,回不了天庭,要不然非得跟他們掐一架!”

仙君伸手安慰的摸了摸白澤的鳥腦袋。白澤低着頭徑自低落着,沒注意仙君擡頭看了看天上的那片雲。

那雲自打他們解決了屍群之後便靜靜的飄在他們頭頂,邊緣泛着不同尋常的淡淡紫光。那紫光在白澤說出那句憤恨的“掐一架”時肉眼可見的瑟縮了一下,而後光芒更淡了一些,仿佛是什麽東西往那雲彩後面膽怯的縮了縮。

莫無也沒注意。此時他抛着鵲語鈴,一雙眼睛只正瞄着白澤。白澤這鳥向來把掐架作為首要愛好,渾身帶火,一點就着,三百年裏和他掐架不知道掀翻過多少個房頂,可此時在仙君那如玉的手指之下,竟然乖巧柔順的像只兔子。

莫無一時間覺得這世界有點魔幻。

莫無嘆為觀止的從小白兔身上移開,道:“興許是得把這事徹底解決了才行?”

仙君朝莫無微微颔首:“辛苦了。”

仙君難得同他說人話,莫無看了他片刻,而後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眼神掃過一邊忙活的衆人,心裏突然冒出個疑問來。

“表兄,”莫無看着那石臺,道:“你說…那魔界的陣法,起效了嗎?”

“哦?”仙君道:“為何這麽問?”

“石臺之中的兩句棺椁沒有并受損的痕跡,而且……”莫無笑笑,“你還如此淡定。”

仙君淺笑着搖搖頭,看起來有些無可奈何。

“知道了。”莫無也沒驚訝,抻了個懶腰轉身朝着原路走去,“走了。”

仙君下意識的叫住他,“你…”

莫無轉過頭,“…嗯?”

仙君眸色深了幾分,語氣倒是平靜如常,狀似随意道:“那棺椁當真沒有傷你?”

莫無一頓。

如此執着,不像仙君的性子。

“嗯。”片刻之後,莫無輕輕一笑,倒是沒再和仙君杠起來。他本就生的極為好看,眉目如畫,漂亮裏又帶着幾分潇灑不羁,當這這眉眼漾起三分笑意的時候,就好像在人心尖上肆無忌憚的蹦跶了一下。此時陽光大好,透過層層枝葉灑下來,落成了一個個細小而明亮的光斑。莫無身長玉立的站在那光斑之中,明亮的光線将他身上的懶意卸下了三分,多了些明亮,看起來又俊俏了些。他看着仙君道:“所以表兄,我是哪裏特殊?”

仙君沒說話,水墨丹青般的眸子裏神色晦暗不明。

莫無挑挑眉,“你知道你這樣一臉‘我什麽都知道我有很多秘密但是我就是不告訴你’的表情,很讓人想揍你嗎?”

“哦。”仙君垂眸,再擡起時神色已經恢複如常,唇角又帶了幾分清隽柔和的笑意,自然道:“那你就想啊。”

“…”莫無看了他片刻,“切”了一聲,放棄的擺擺手,朝前走去,“就知道從你這問不出什麽來。你和禿毛先回去吧,我還有事,晚些回秦宅。”

仙君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遠,修長勻稱的身形在一路樹蔭和落下的點點光斑之中,偏偏又走出了他吊兒郎當的懶散樣子。仙君輕輕搖搖頭,腳步一轉,往秦宅而去。

一炷香後,秦宅。

“丞相!真的是您啊我的丞相!”

秦宅後花園裏,仙君白衣飄飄端坐石桌旁,一個布衣書生涕泗橫流的立在一邊。

只見那書生身高六尺,圓圓臉,八字眉,身子微胖,看起來挺富态,左肩背着一個足有半人高的大賬簿,右肩挂着支比賬簿還長的狼毫筆,打眼看過去像是個加粗了把手的拖把。

那人長得本就喜慶,身後又背着兩個巨物,再加上此時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非一般的賬簿和狼毫随着他的哭聲一下一下的抖着,看起來畫面看起來十分有喜感。

“開始看到您仙臺亮了的時候給我激動的啊!誰知道後來暗了下去,我尋思了好幾天,今天在天上巡游,剛好看到天垣宮特有的撥雲見日咒法,我在雲彩後面看了一會…”

仙君看着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述說自己心路歷程的那位,神色有些複雜,緩緩開口,“……司命,你一定要背着那兩個東西說話?”

“哦,沒事沒事,習慣了!”司命仙君單手繞到身後拍了拍兩個寶貝,一臉開心,圓圓的臉上笑出兩個褶,喜慶的仿佛是一身紅衣的散財童子,“丞相不在期間将藍砂印暫交給我,讓我代管天庭諸事,我這算是見識到了丞相平日裏有多辛勞。大事得管,雞毛蒜皮也得管,天上我把與命書和鑄命筆放大天天背着,看起來能顯得慘點,衆仙看我艱苦,能少找我點麻煩…”

仙君失笑,“你倒是聰明。”

“嘿嘿。”司命仙君道:“丞相,您的法力是怎麽回事?”

“我他娘的還要問你呢!”白澤爪子上勾着一壺粗茶飛過來,朝着司命一瞪眼睛,恨不得把那壺熱茶扔他臉上:“仙人下凡之事向來歸你們司命監負責,別跟我裝孫子說不知道!”

“呦,白兄!好久不見!”司命朝着兇巴巴的白澤拱了拱手,而後一臉委屈,“…司命監但凡涉及到仙家,管的都是下凡歷劫之事,丞相這是修養,不一樣的……這事在司命監連個記錄都沒有,哪能歸我們管呢?我……“

“行了。”仙君打斷司命委屈巴巴的解釋,“此事之後再說。我今天叫你來……”

司命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丞相那撥雲見日咒一定是要召人來吩咐事情的。丞相請講!”

仙君被他這一打斷,對着他那晶晶亮的小眼睛,一時竟沒說下去。

司命眨巴眨巴眼睛,等着下文。仙君猶豫了一下,原本的話在喉嚨裏轉了一圈,到底還是咽了回去,輕咳一聲,“……先把這三百年天庭的事情同我說一下。”

“好嘞。”司命将‘與命書’和‘鑄命筆’往肩上拉了拉,“這三百……”

仙君無奈道:“你把他們放下說話!”

“诶!”司命應了一聲,樂颠颠的将兩樣寶物小心翼翼的放在一旁,回過身一板一眼的彙報:“仙界這三百年來衆位仙家各司其職,和諧友愛。幾年前蘭草仙君手誤用織女釀的酒澆花,結果花草瘋長長到了隔壁,最後送了諸位仙家一人一盆;東海蛟族因為孩子過周歲龍王送禮送的太少鬧了一回,攪得西海高浪拍了好幾天,西海龍王最後補了十八顆夜明珠,這事就消停了下去;霞光仙君和朝晖仙君的坐騎在紫霄殿前的主路上打了起來,兩位仙君蹲在旁邊看熱鬧,主路人多,仙家越聚越多,兩位仙君公然聚衆賭博,我還贏了幾兩銀子……“

仙君聽着這些雞零狗碎,慢悠悠的喝着茶。等到司命把某某仙君家坐騎下的第幾窩崽的第幾只是什麽性別都絮叨完了,這才放下茶杯,如玉的手指将茶杯往古樸的石桌上一放,發出輕輕的一聲“啪嗒”聲。仙君不急不緩道:“說正事吧。”

“…是。”司命頓了頓,一改剛剛太陽底下聊閑天的大爺樣子,神色沉了下去,原本喜慶的長相倏然帶上一絲天官威嚴,正色道:“三百年來魔界隐忍蟄伏,與各界泾渭分明,從未有過大的舉動。新任魔皇也從未在三界露過面。但是當年……”

司命聲音輕了些,省略了半句話,直接接到後面,“…之後,新魔皇在亂局之中三天內便登上王座,足以見得其并非池中之物。大戰之後,魔界更是以迅雷之勢修養重建,短短時間便已恢複十之七八。複興之勢如此強勁,哪怕對外界沒有半點動作,反而讓我更加擔心,畢竟……“

司命一臉憂色,沒再繼續說下去。

“繼續盯着。”仙君聲音有些涼,“魔界絕不會一直蟄伏下去,但凡有風吹草動,可先斬後奏。”

司命一颔首:“是!”

城西。

莫無手裏拎着一筐菜,嘴裏哼着沒調的小曲,優哉游哉的往前走着。經過某個小巷之時,四下無人,只見灰牆黑瓦,陽光正好,高樹之上鳥兒在一片翠綠之中啼鳴,樹蔭投下來,在地面上映出個斑駁的影子。

莫無停下腳步,在樹蔭裏站了一會,擡頭逗了逗樹上活潑叽喳的小鳥,鳥蹦跶了兩下,接續歡樂的啼叫。莫無低聲自言自語:“……這才是鳥該有的樣子嘛,啧,也不知道當年那鳥主子怎麽養的。”

鳥又叫了一會,撲騰撲騰翅膀走了。莫無目光移下來,腳下卻沒動,過了片刻,神色淡淡道:“……還不出來麽?”

一陣風刮過,周遭頓時涼了幾分,一片厚雲将陽光遮了大半。莫無身後的虛空之中陡然出現一個裂縫,從裏面走出一個朦胧的黑影。周遭的溫度緩緩下降,帶着絲詭異的邪氣,影子逐漸清晰,漸漸成為一個身披黑袍的男人。

男人雙手一攏,朝着莫無一拜,恭恭敬敬道:“魔界七部森羅,見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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