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莫無也不轉頭,淡淡道:“要我說幾遍?我就是普普通通一凡人,不是你們勞什子的大人。”

森羅擡起頭來,微微一笑。他身高七尺,一身黑袍,頭戴兜帽,遮住了上半張臉,露在外面的半張面孔白的發冷,仿佛凍了千年的高山冰雪,幹淨,卻涼到骨子裏。黑袍之上殷紅絲線繡着的兩條猙獰可畏盛氣淩人的燭龍,卻似活物一般,在濃墨一般的衣袍之上緩緩游走。

森羅的聲音帶着涼意,像是雪山之中的冰泉,語氣卻是和緩:“大人哪裏話,君上看重您,魔界三十六部自然都會将您尊為大人。”

莫無冷笑一聲:“你們君上腦子有病。”

森羅也沒惱,“我以為大人這次終于接受合作,已經改了心意。”

“你說那不倫不類的劍法?”莫無轉過頭來,感覺有些可笑,“不過去天珩山走個步子,就能算成合作了?話說回來,我到底何德何能,讓你們魔界君上能如此另眼相待?”

莫無眼睛睨着森羅,嘲諷道:“……難不成他看上我了?”

“大人,您知道的,”森羅輕輕搖頭,神色無奈:“……這個我不能說。”

莫無哼笑一聲,倒是沒再深究,片刻後道:“剛剛石臺裏的人是你?”

“是。”森羅微微一笑,看起來有些無奈:“大人好功夫,在下不過想借機探尋一下石洞中的秘密,秘密沒探到,卻險些被卸掉一只胳膊。”

他這一笑,白的發光的臉上朱唇一彎,像是灑在雪地之上的點點鮮血,煞是好看。只是莫無半點也沒興趣欣賞,道:“那還真是可惜了。”

森羅自然的緩了話題,“大人這是要去無為觀找不二仙君?”

“你們魔界現在流行站大街上找人聊家常?”莫無微微皺眉,“還是你覺得我有心思同你聊這些有的沒的?”

“大人不必如此防範。”森羅渾不在意,道:“今日那陣法出自魔界,大人與其去問不二仙君,不如問問出身魔界的在下。”

“問你?”莫無一樂,“今日那陣仗不是你搞出來的?”

“不是。”森羅搖搖頭,“魔界統管九天九地的妖魔鬼怪,能到凡間來作惡的不計其數,若是将今日之事按在在下頭上,在下實在是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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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無眯眼看了他片刻,“你這次找我到底是什麽事。”

森羅見他不信自己,倒也不強求,頓了頓,道:“天界丞相向來視魔界為眼中釘肉中刺,此番丞相破開封印留在凡間,還望……“

“你們調查的倒是清楚。”莫無看着森羅的大兜帽,突然笑了起來,精致的眉眼一彎,“讓我去殺了丞相?你們這主意打的倒是好。”

誰料森羅搖了搖頭,緩緩道:“天界丞相即便身處凡間,即便失去法力…哪怕堕入六道受輪回之苦,刀鑿斧刻加身,三界之內也沒人膽敢妄動。”

莫無心中一動——那人那弱不禁風的君子樣子,敢情還真挺厲害?

“大人同天界丞相一同生活,君上希望,若是天界丞相有意對魔界有所行動,大人能提早知會,以免仙魔兩界再起争端,再現當年衆生之苦。”

“哦,我懂了……”莫無拖着長音,“讓我去當奸細。”

森羅一頓,道:“……正是。”

莫無樂了,抛了抛手裏的鵲語鈴,道:“且不說我憑什麽答應,單說一點——我和那位丞相認識不過兩天,你們憑什麽認為他能對我毫不設防,連對付你們的計劃都同我交代?”

“今天之前自然是不行的。”森羅微微擡起頭,黑袍之上兩條血紅燭龍緩緩游到肩上,“可今日大人當着天界丞相的面舞了那場劍。”

只見他蒼白如紙的面龐之上,丹紅朱唇勾起一個暧昧的弧度,帶着一股道不明的邪氣,緩緩道:“……他又怎麽可能不信你呢?”

·

“丞相,該彙報的都彙報完了,您還有什麽吩咐?”

秦府後院,司命宛如一個被上司檢查完工作的小碎催,一臉期待的等着上司放行。仙君端起一邊的粗茶,不急不緩的品了一口,道:“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丞相這麽多年才叫辛苦!”司命張嘴又想絮叨,眼角瞥見一邊的白澤又大又圓的鳥眼睛正瞪着他,及時收住了話頭,過了片刻又憋不住,道:“丞相的法力該當如何?不如我今日回天庭找衆仙想想辦法?”

白澤的目光終于看起來正常了點,鳥鳴聲叽叽喳喳:“這還像句正經話。”

司命回想着當年這位白澤仙君身在天庭之時,以五彩鳳凰之身同另一位仙君掐架掐到炸飛三座宮殿的精彩場面,不可察覺的輕呼一口氣。

“無妨。”仙君喝着茶,“功德環三點皆消,法力自然回來,這個不急。”

“哦…”上司自己都不急,司命也不好再說什麽。白澤倒是一臉激動,可看仙君一臉淡定的樣子,也只好老實下去。

微風徐徐,樹葉被風吹着發出沙沙聲響,三人沒人說話。

時間緩緩過去了小半柱香。

司命一臉莫名——丞相大人做事向來高效,決策斬釘截鐵,任務明确果斷,絕不拖泥帶水。

可此時,那位丞相大人就穩穩當當的坐在那品着那碗粗到算不上茶的茶,既不說話,也不讓人走。

空氣安靜的簡直詭異。

就在司命小幅度的活動了活動雙腿,忍不住想張嘴告退的時候,仙君終于品完了那盞茶。茶杯“啪嗒”一聲放在石桌上,緩緩道:“司命,幫我查個人。”

“嗨我當什麽呢!丞相您早說啊!”司命把那半人高的大賬簿往地上一癱,撸了撸兩邊的袖子,“丞相您說!查誰!我這就把他前後八輩子的命數都給您查的明明白白!”

仙君頓了頓,道:“莫無,庚辰年生。”想了想,又道:“自帶煞氣。”

白澤一愣,而後翅膀一扇飛向司命的“與命書”,“…這小子其實我早就想查查了!”

“我看看啊……”司命趴在地上一頁頁的翻着,只見那碩大的紙頁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無數蠅頭小字,打眼看過去仿佛炸了無數個螞蟻窩。白澤看了兩眼就腦袋發暈,幹脆落在司命肩膀上當監工。

“庚辰年…命中帶煞…莫無…”司命翻了半晌,疑惑的自言自語:沒有啊……”

“丞相,”司命擡起頭,“庚辰年生人且命中帶煞的不少,不過沒有叫莫無的。還有其他信息嗎?或者他那個煞是什麽等級的煞?“

仙君一臉平靜:“方尊青銅鏡才能封的住的煞。”

司命手中鑄命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丞相,”司命撿起鑄命筆,面無表情道:“您別逗我。這樣的煞氣無論生在哪,少說都得收半座城的人走,多幾個這樣的人國運都能給改喽。”

仙君靜靜的看着司命。

“那……”司命被他看的發毛,聲音低了些,硬撐着道:“我回司命監再看看?與命書雖然記着輪回之中所有生靈的命數,但是總有意外,我…我回去再查查……”

仙君滿意的點點頭,一臉“你可以回了”的表情,道:“辛苦。”

可惜司命低頭理着與命書和鑄命筆,沒看見仙君的神情,寫命的工作幹多了,下意識的就要搞明白所有邏輯關系:“丞相為何想查這個人?單是因為這個煞氣?”

仙君一頓。

為何要查他?

今日莫無所舞的那套劍法乃是那人一次醉酒之後所創,創完便随手扔在了一邊,連個劍譜都沒留下。除了那人自己,這世上見過那套劍法的不過三人,其中兩人在仙魔大戰中灰飛煙滅……

八荒六合九天九地,還記得那套劍法記得那個場景的,只剩下了丞相一人。

他清清楚楚的記得,當年那人一身白衣站在雲端,烏發披散如瀑,兩指虛虛的拎着只青玉玲珑彎嘴酒壺,白玉般的肌膚因着醉酒帶着淡淡的緋色,好看的杏仁眼半睜不睜,眼中蒙着一層濕漉漉的潮氣。

他轉頭,眼角瞟到路過的自己,突然醉态一笑,眉眼彎彎似月牙,朝着自己的方向,愉悅道:“呀,小丞相來了。”

自己當時是什麽反應來着?

哦,自己明明滿心歡喜,還是裝模作樣的皺了皺眉,“長白仙君醉了?不如回宮休息。”

“不用!”那人倔強的一揮袍袖,結果力氣太大失了平衡,一下子砸進雲彩,自己剛要過去扶,就見那人又從雲彩裏鑽了出來,迷迷糊糊的揉了揉頭,而後幹脆坐在地上不起來,朝着他彎着眼睛,看起來傻乎乎的,随意道:“……再說了,回什麽宮,哪有宮,我好好的七星宮被你家那傻鳥炸飛啦!“

那人兩手往上一舉,“砰!一聲,就飛啦!”

……對,事情發生在堂堂戰神大半夜翻牆溜進天垣宮、并趁着白澤沉睡将其鳳凰翅膀拔禿一整片,導致白澤醒來以頭撞柱以死明志的第二天。

……這位仙君還大言不慚的将其合理歸因為要拿鳳凰羽毛去凡間換錢接濟窮人普度蒼生。

……白澤聽到“普度衆生”四個字氣的好懸沒當場暈過去。

他有點無奈,想上前去扶他起來,恰好兩位仙人路過,見到此景倒是見怪不怪,先他一步上了前。那人乖乖的被從雲彩裏拉起來,聽話的跟着那兩位仙人走了兩步,突然之間又不知道犯了什麽病,手腕一動,輕飄飄的脫離了那兩位仙君的桎梏,拎着酒壺晃晃悠悠的走回來,以壺作劍,灑脫的在雲端舞了起來。

白袍在勁風之中獵獵作響,他醉眼朦胧,眼睫懶洋洋的搭着,唇角挂着一絲似有若無的淺笑,半夢半醒之間,卻将那酒壺舞出了浩然灑脫的勁力,意如飄旗,氣似雲行,潇灑天地之間,何其放蕩灑脫,何其自在安樂?

一舞終了,那青玉玲珑壺裏的半壺酒,卻是沒濺出來半滴。

兩位仙人在一邊贊嘆不絕,紛紛道戰神名不虛傳。那人卻似沒聽見似的,一雙眼睛含笑望着丞相,仿佛山澗開了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

他說,小丞相,給你舞的,喜歡嗎?

喜歡嗎?

……自己當時失了多久的神來着?

記不清了,只記得回過神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取過了那人的青玉玲珑壺,一手扶着那人的腰,向來溫和平穩的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七星宮我會賠給你,長白仙君醉了,我送你去天垣宮休息。”

那人許是舞累了,乖巧的挂在他身上,腦袋卻不老實,一雙泛着朦胧水汽的杏仁眼望進他的眼睛裏,“…我說小丞相,你怎麽從來不笑啊?”

那個時候他剛得丞相之位不久,正是立威之時,還在貫徹“君子不重則不威”,日日繃着臉,想着辦法如何服衆。聽了這話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猶豫一下,還未說話,那人突然從他身邊蹦出一步,隔着不遠的距離,歪着頭道:“七星宮不用你賠,那傻鳥也怪不容易的。不過我給你舞劍舞的這麽累,你……”

那人一本正經:“你給老子笑一個。”

他微微一頓。

跟在後面的兩位神仙掏了掏耳朵,确定沒聽錯,臉上神色風雲變幻一番,眼神在堂堂戰神和當朝丞相之間游走個來回,最後對視一眼,異常默契的轉身,兔子一般撒腿就跑。

那人醉的對周遭都沒了感知,見他不動,好似有些不滿,撇了撇嘴,突然之間上前一步。兩人面孔相距不過一尺,那人帶着酒香的氣息噴在鼻翼,是混着那人氣息的繁星醉。

那人歪着頭,食指彎鈎輕佻的擡起他的下巴,因醉酒而眼尾泛着紅,精致的杏仁眼直望過來,一本正經道:“……給爺笑一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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