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無後世之名, 聖人之所擾也。

夫一時之名,不必争也,後世之名, 不可失也,顧君子之求名, 知行合一而後自得也。

知府殷志修,看着手裏的考卷, 只覺得一股清涼惬意之感, 從心底緩緩湧出,好似炎炎夏日, 剛喝了一碗冰涼爽口的綠豆湯,整個人都舒展開來,連毛孔都是爽快的。

看看吧,無後世之名,就是連聖人, 都要擔心的事情,更何況是自己!

再仔細往下看去, 殷志修又不由得頻頻點頭, 曾經郁結在心中的那團困惑、不忿的郁結之氣,竟然漸漸消散了不少。

一時的名聲, 不必去争搶,總歸是要蓋棺定論的,如果強行去争搶,只能敗壞了自己的名聲, 而後世的名聲,關乎到世人,對這個人最終的評價,卻是不能失去的。

所以,君子對後世名聲的在意,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卻并不是去強求,而是要在世時,做到德行高尚統一,真正為世人所認可和推崇,這樣,死後好的名聲,自然而然也就有了。

文章後面,還進一步論述了,孔聖人自己就是這樣做的,用事實說明了,孔子雖然也擔憂自己後世的名聲,卻并沒有拘泥于名聲,受此所累,而是做好自己當下的事情,功過是非,都留給後世的人,去評價。

而正因為他已經做得知行合一,所以即使他自己沒有去争搶,後世的人還是會衷心的稱頌他,反而那些在世時,就執着于名聲,舍本逐末之人,留給後世的名聲,卻大多會被說為沽名釣譽之輩。

整篇文章,紮實大氣,立意高遠,不拘泥于題面之意,反而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而且,最重要的是,這篇文章,實在是太合殷志修的心意了,簡直就是為他量身定做般,讓他看完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

他在淮安府,已經連任兩屆了,年年政績考評,俱是優秀,可是,就因為他放不下讀書人的面子,放不下身段,不好意思像其他人那樣,阿谀奉承,巴結上頭的人,所以竟一直不能升遷。

跟他同期考中進士之人,政績考核,沒有他優秀的,也大部分,都或升了職,或調了更好的任,眼見着,再過幾年,他就再無法跟人家相比,換成誰,都不可能不急。

然而,一個人的性格,卻不是能夠輕易改變的,殷志修為此,沒少煩惱過,都幾乎已經成了他的一個心結了,所以,他才會下意識的,出了這個題目。

而讓他沒有想到的卻是,竟然真的有人,可以解開他的心結,讓他看完後,茅塞頓開!

既然不能改變自己的性格,那就将它發揚光大到極致,總會有人看到自己的優秀,即使現在,得不到應有的待遇,後世人也會對自己,有個正确的評價,反而比勉強自己,去阿谀奉承巴結上司,最終落得個沽名釣譽之輩的名聲,要強上百倍!

“寫的好!”殷志修越想,心情越好,情難自禁的贊了一聲後,眼光不由得向考卷上的名字,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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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他!殷志修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天晚上,跟在世子霍榮昊身後,在皎潔的月光下徐徐而來,周身的氣度,不輸世子的賀書淵的身影來。

“府臺大人!”就在他晃神之間,身邊幾個負責閱卷之人,見他一副十分欣賞這幅考卷的模樣,忙又伸手遞上了一張考卷道:“我等私以為,雖然您手中拿的考卷,也是上佳之作,但相比之下,還是這張卷子,在文風上,要更勝一籌。”

雖然十分喜歡自己手上的這張考卷,但是,作為府試的主考官,他還是要尊重負責閱卷之人的意見的,因此,殷志修聞言,倒也十分從善如流的,放下了手中的試卷,伸手接過了閱卷官遞上來的那張卷子。

咋看上去,這張卷子,确實寫的不錯,辭藻華麗,佳句頻出,是時下文人騷客們,十分推崇的那種文章,讓人一見驚豔。

殷志修的眼光掃過卷紙上的名字,果然,這篇文章的作者,正是在清河縣坊間,十分有名,有神童之稱的程文奕。

雖然,府試有考卷糊名的規定,可是,當閱卷官閱完全部卷子,選出幾張優秀的考卷,呈到知府大人面前,最終決定名次的時候,是要把糊名去掉的。

畢竟,府試最終的結果,是代表着一府的臉面,在文章做得差不多的情況下,最終的排名,要考慮的因素很多。

殷志修也明白,閱卷官們的心思,可是,越往下看,殷志修的眉頭,卻越皺的緊,因為再華麗的文風,也阻擋不了這篇文章立意的低下。

什麽叫,孔聖人都說名聲十分的重要,所以,不要等後世,名聲不顯時,再去後悔在世時,沒有全力去塑造自己的名聲?

“這篇文章确實是辭藻華麗,文風飄逸,讓人一見,便覺是上佳之作,不像剛才那篇文章,紮實大氣,乍看起來,沒有那麽的驚豔,可是,諸位有仔細品評過這篇文章的內容嗎?”殷志修放下手裏的考卷,視線在五個閱卷官身上,一一掃過,嘴裏雖然說得還算客氣,可是,眼中卻有種淡淡的譴責之意。

“回大人,我等自然是認真品評過文章,才得出的結論!”幾個負責閱卷之人,雖是知府殷志修的下屬,但也俱是讀書之人,有那個時代讀書人的風骨,此時,被知府大人質疑做學問的态度和職業操守,自然心中不滿,就算礙于官職不能明說,但話回的,卻是頗為硬氣。

況且,等到将來揭榜之時,是要将府試前十名的考卷,貼到府衙外,讓大家觀摩的,這也是變相的監督,到時候,案首的文章,不能服衆,那些讀書人鬧起來,可就是自己這些閱卷之人的責任了,誰也擔不起科舉作弊的罪名!

所以,即使官職低于知府大人,幾個負責閱卷之人,還是十分堅持自己的看法。

而雖然按照規定,能夠自己一句話,就确定府試名次的知府殷志修,也同樣基于上述原因,不能執意不聽,閱卷之人的意見,獨自武斷,否則将來一旦鬧起來,即使他是知府,也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因此,殷志修只能耐着性子說到:“照這篇文章的意思,孔聖人是因為擔憂自己後世的名聲,才在在世時積極的塑造去自己的名聲。”

幾個負責閱卷之人,看着他,點了點頭,心中暗道:“就是這樣啊,有什麽不對嗎?”

殷志修微微嘆口氣,也同時在心中暗嘆,“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

嘴裏,卻還是不得不解釋到:“難道孔聖人在世時,做的那些事情,都是為了讓自己後世有個好名聲,才去做的?”

他看着幾人,搖了搖頭,接着大義凜然,神情不屑的說到:“只有那些沽名釣譽之輩,才會去竭力的追求名聲,聖人,之所以能夠成為聖人,是因為,他們雖然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但是卻不會将自己,拘泥于名聲之中,而是遵從自己的內心,規範自己的言行,至于後世的名聲,就交給後世之人,自己去評判。”

幾個人被他說得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暗自納悶。

聽起來,殷大人說得好像有些道理,孔聖人肯定不是那等沽名釣譽之人,可是,這句話,明明是孔聖人自己說的,他說這句話的意思,難道不就是在擔憂自己死後的名聲麽?

而且程文奕這篇考卷,從表面上看來,也沒什麽錯,非要這樣解釋,是不是有點誇張?

不過,被知府殷大人,這麽一解釋,幾個負責閱卷之人,雖然十分喜歡這篇文風飄逸華麗的文章,也不好硬要說,它就比剛才被殷大人看好的那篇文章要好了。

畢竟,誰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人,也如同殷大人這般解讀,到時候,這篇文章,再被扣上個抹黑聖人形象的大帽子,那他們這些負責閱卷之人,也會跟着倒黴!

這也是歷代科舉考試中,會出現的風險,雖然因着是考試試卷,不至于獲罪,可是名聲毀了,仕途和人生可就都毀了,那可是生不如死的!

不過,雖然不再堅持,幾人眼中的不甘之色,卻還是很明顯,做得這樣花團錦簇,華麗飄逸的文章,不能奪魁,實在是讓人不甘心!

說到文風,賀書淵在這方面,因着現代人的靈魂,也确實有些吃虧,他一個企業高管,行事風格一向是簡煉精準,直擊要害,平生最煩沒用多餘之物。

因此做文章時,下意識便會将行文風格往注重邏輯,有理有據,直擊要害之處偏,即使已經多加注意了,要寫出如時下文人所喜歡的那樣,辭藻華麗,一堆廢話的文章來,還是有些難度的。

不過,好在他的文章,文風雖然不夠華麗飄逸,但是卻大氣紮實,立意高遠,雖然不被時下的文人所喜歡,卻更得在朝廷上,那些浸淫官場多年的主考官們的青睐。

說白了,就是被時下文人所推崇的文章,就像一只羽毛華麗的孔雀,在向人們展示着它漂亮的羽屏,讓人見之驚豔,可惜,看久了,就會覺得,不過如此。

而賀書淵的文章,卻如一只不動聲色的卧獅,咋看之下,好似沒什麽,可是,待到仔細品味時,卻能察覺出那絲雄偉疏闊之意,讓人欲罷不能!

然而,此時,既然有了分歧,面對幾個閱卷官眼中明顯的不甘之色,行事一向求穩的殷志修,皺了皺眉道:“既然這兩篇卷紙,在經義上不分伯仲,那就再看看他們兩人的時策卷紙吧!”

他這麽一說,便有下屬之人,立刻将兩人的時策卷紙,呈了上來。

殷志修順手拿起,放在上面的程文奕的時策考卷,低頭看了起來。

程文奕雖說年紀,只有十一歲,不過,确實不負他神童之名,對于時策,這個對大多數學子來說,都頗有些難度的策論,竟然也能寫得頭頭是道。

看着考卷的殷志修,微微點頭,面上露出一絲贊許之色,看得那幾個閱卷官,心頭一喜,眼中俱是露出喜悅之色。

片刻後,殷志修放下手中程文奕的考卷,又伸手拿起了賀書淵的時策卷紙,低頭看了過去。

可是,僅僅只是看了兩眼,他的呼吸便急促起來,拿着試卷的手,驀地攥緊,甚至連指節處,都因為過于用力,而有些微微發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31149838小可愛扔的地雷,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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