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迎新
2022年9月的一天,我崩潰了。
因為那一天,導致我辭職考研的導火索,突然拖着行李箱出現在了我的學校門前。
我這個人很能理解人類的多樣性,輕易不會讨厭什麽人,所以像這樣讓我厭惡到恐懼的人,他是頭一個。
像他這種人,過去叫個奸臣,清末叫個太監。現在新時代,不能這麽叫他了,我們其他員工就用上他的姓,私底下尊稱一聲“雜總”。
但雜總其實并不是公司的老板,充其量算個二把手。
他就是那種沒什麽能力的領導,只會打官腔、畫大餅、說場面話。哦對,還會陪老板爬山健身,給老板拖地倒茶,跟老板喝酒品茶。
不過這也沒什麽,能耐住那個惡心勁兒跟老板做兄弟,本身也算他本事。
我所無法忍耐的,是他熱衷于在我們那個小破機構裏玩弄“心機權術”,把好好的公司搞得烏煙瘴氣,甚至連我也牽連其中。那時我最喜歡的一個工作夥伴,就是被他給擠兌走的。
所以我對這個人充滿了心理陰影。
記得有一回,他頭一天晚上發消息讓我之後去辦公室找他,第二天上班路上我就想着要是能出個小型車禍就好了——那是真的上班如上墳,恨不能自己出點事兒來避免看見他。
倒也不是有多怕,就是極致的煩。
于是辭職成功那天,我也獲得了極致的快樂。
沒有下家又如何,前程渺茫又如何,我知道我必須得跑了。要是怕再待下去,我這心理多少得出點毛病。
抱着全部家當走出公司大門時,正是2020年7月。經歷了工作與辭職,我開始思考我的人生是否要在這樣的不斷輪回中度過,之前的工作究竟是不是我想做的,我這輩子究竟要幹點什麽才算有意義。
最終在7月過完之前,我終于下定決心,要跨考到文科專業。
然後經歷了5個月的學習,我還算幸運地上岸了N大歷史系——大概是因為N大的專業課命題已經難了三年,我那年剛好輪到該出簡單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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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2021年9月,25歲的我正式入學,成了N大的一名歷史系研究生。
之後的一年裏也發生了不少事。
我雖然運氣好上了岸,但是作為一個“理跨文”,我的文科素養和科班生相比完全是兩個檔次,所以時常在課堂上鬧笑話。而且我比大多數同學年長了3歲左右,共同語言不可能太多,何況我本來也不是個性格很熱乎的人,就更不可能有什麽融入感。
不過我還是很快找到了讓自己舒服的生活節奏,也收獲了一個對我很熱情的好朋友夏夏。
所以2022年9月的這天,我其實是代替痛經的室友夏夏來參加迎新工作的。
當我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拖着行李箱向學校大門走來,我其實第一反應是想跑來着,可奈何我還穿着迎新的馬甲。
好在我還戴着口罩和太陽帽。
我就假裝我不是我:“您好,疫情期間有規定,家長只能送到門口。”
他低頭看了看我:“歸歸?”
我的臉上爆發出剛認出來的那種驚訝:“啊,雜哥?我說怎麽眼熟呢,你帶着口罩我都沒敢認!今兒這是送誰報到呢?”
他頓了頓,在我再次問出口之前回道:“送我自己。”
真的,我崩潰了。因為我帶着他一步步填完了入學信息,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他甚至和我一個專業。
其實我一直知道雜總是歷史系出身,所以他考他本專業好像也沒什麽不對,但我還是想不通這冤家的路怎麽就能這麽窄。
我也知道公司倒閉後所有前同事都在另尋出路,但我萬萬沒想到他會走到這條路上來。
這是什麽噩夢一樣的開學模式。
我實在無法發自內心地歡迎他,表情直接就垮了。為了掩飾,我把口罩又往上拉了拉:“你住6舍,往前走50米右拐就是。”
他也沒多話,說了聲“謝謝”,拖着行李箱就走了。
可能在旁人看來這事兒挺爽的吧——讨厭的上司成了學弟,這以後還不得任我拿捏。但我這個人,對待讨厭的家夥只想遠離,從來也沒想過要“報仇雪恨”。
更何況,學姐算個啥,反正我是想不到自己有任何把持學弟學妹的資本或資質。
所以我非但不覺得痛快,反而心裏“亂七八焦”的。
晚上6點,學生會的其他同學來換夏夏的班,我也趕緊脫馬甲走人。這些同學跟我不熟,但和同在學生會的夏夏很熟,換班時笑眯眯跟我客套了一句:“又來替夏夏幹活啊。她這學分得有一半是你給掙的,等獎學金發下來啊,得讓我們夏夏請你吃飯!”
是的,聽起來是客套話,但反正字裏行間有點刺撓。
其實這個時候我潛意識裏就覺得,這學期可能不會太平,因為有些同學似乎對獎學金頗為看重。
獎學金的等級和未來找工作直接挂鈎,尤其是如果想做“穩定正式”的工作,更是得拿到一等獎學金才行。除此之外,研究生獎學金等級之間金額差距也是真的很大,一等和三等之間是直接翻倍的。
現在這時候,獎學金等級劃分暫時還沒下來,但大家心裏頭基本都算過學分了,對自己能拿幾等大致有個數。
夏夏的一等獎基本上穩了,因為她熱衷于參加各種活動,平時聽課學習也算認真。
但是由于她這個人吧,平時玩得比較開心,社交軟件上全是吃喝玩樂的照片,所以看她不順眼的人早就不在少數了。
夏夏的內心是鈍的,她似乎感知不到別人對她的厭惡,總是愛做什麽就做什麽。
她穿貂去上課,拎名牌包,戴大耳環,每天都打扮得像畫報女明星。而我穿衣喜黑,每次跟她一道上課看起來都像是她的保镖。
有好幾回我一進教室就察覺到有同學撇嘴、翻白眼、捏鼻子,但夏夏偏偏看不見,課間時還大大咧咧地擺pose自拍。
按理說作為夏夏的好朋友,我是該提醒她她已經成了萬人嫌,讓她注意言行。有好幾次我嘴都張開了,但最終還是沒有說。
因為我真的好愛她這個目中無人的派頭。
我小時候家裏三世同堂,奶奶帶我的時間多一些。而我奶奶常說的話就是“小女孩不能板着個臉”“小女孩不要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要死氣沉沉”“小女孩不能不說話,也不能叽裏呱啦一直說”。
我一生都将與這些條框鬥争,因為我一生都無法真正擺脫這些基調。
即便我現在經常板着張臉,時不時會打扮打扮,甚至在熟人面前還說話沒數,但這都不耽誤我對旁人不悅的神色非常敏感。
當然這也不能全怪奶奶,因為這世界總讓奶奶說的話一一應驗。
所有人都會偏愛愛笑的小姑娘,白T牛仔褲才是永不出錯的搭配,說話的量也要把控在适度範圍才能不招人反感。
奶奶的經驗之談似乎完全正确,而我之所以動了反着來的心思,是因為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這意思就是,并不是每個女孩都是奶奶說的那個樣子。我笑得假笑得累,喜歡穿得像個刺客,一會兒沒話講一會兒嘎嘎亂說,很可能是因為我天生就不是個很讨喜的人。
從那時起我就開始釋放天性,接受自己會被人讨厭的事實,但是看別人臉色的毛病卻一直改不了。
可夏夏不一樣,夏夏她是真不看。
如果我去勸她收斂收斂自己的光芒,如果我告訴她她得少發點照片才能不招人仇視,那我就會變成新一代的,我的奶奶。
我不能這麽做,因為我所欣賞的就是這樣天性自由的夏夏。我愛極了她花枝招展的樣子,所以我沒必要把她變成一個畏首畏尾的人。
這麽想着,我就已經回到宿舍了。
宿舍裏還是那股熟悉的馊味,是夏天濕衣服晾在陽臺沒能及時曬幹,所散發出的難聞味道。
我已經見怪不怪了,癱坐在座位上用放空來補充一天的能量。
但夏夏是不會給我太多放空時間的。她聽見動靜,立刻從床簾裏探了個腦袋出來:“姐!你可回來了我的姐!聽說今天有個學弟長得老帥了,姐你看見沒?”
看得出來她還在苦苦抵禦痛經,但反正她這個人,即便足不出戶也能盡知天下事。
我累極了,聲音氣若游絲:“沒有。我幫你瞅過了,一個好看的都沒有。”
夏夏龇牙咧嘴地捂着肚子,但□□的痛苦不耽誤她緊跟時事的熱情:“不能啊,學生會群裏都要翻了天了,你跟我說沒有?”
我說:“你聽他們胡扯,一個個都戴着口罩呢,能看出個啥。”
“能看出氛圍感啊!”她提到了一個很玄妙的詞,“我把圖發給你你自己看。瞧瞧這頭身比,這胸肌,這大長腿,這桃花眼。我跟你說,下半張臉不用看了,醜不到哪去!”
我一邊坐下一邊回憶今天我看到過這樣的人嗎,然後夏夏的圖就已經發過來了。
我點開看了一眼,然後嚎叫着一頭栽倒在自己的書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