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 春節過後, 是某位朋友的胞妹生日, 江浸川很少會參加這種聚會的。
但是出于與那位朋友的結交,江浸川去了一趟, 也是帶那個人出去玩,怕悶着無聊。
宴會上他遇到了自己一個粉絲,粉絲在打招呼的時候, 過于緊張, 将水潑到了與他同行的那個人身上。
粉絲驚呼不已。
江浸川拿了紙巾拭擦那個人濕了的衣袖,主人讓他去客房裏換衣服。那位粉絲顯得十分的窘迫,又許久的難過。
那個要去換衣服的人安慰她說,“不要緊”。
粉絲再三道歉,幾乎要難過地快落淚, 那人把她逗笑後才離開去換的衣服。粉絲看到那個被他潑濕了一身的人離開, 江浸川也跟着一同離開。
很快地,那個人換了濕的衣服, 又重新和江浸川回到宴席上。
粉絲窘迫又好奇,向主人打聽他們兩人的關系。
一番打聽下來, 又驚又疑, 後來在詳細地主人交流後, 那位粉絲在自己的博客中寫出了那兩人交往之間的一些事情。
博文以小說的形式記錄, 半真半假, 多以真事陳述, 細節模糊去。
……
如果說江浸川的戲齡, 應該要從出娘胎算起。他出生于演員世家,父親是京劇武生,母親是話劇演員,更不用提他姥爺,舅舅,甚至姑爺。從小藝術文化熏陶,不走演員之路是絕小的幾率。
未成名的時候,他常年在一個文藝片導演身後轉。導演去滇西山村裏,也跟着走訪緬甸邊山區老林。導演悶在搖晃的南海船上漂了八個月,他就在船上綁起了吊床。導演說要在陰雨連綿的老城市拍三年,後來他風濕病不期而至。
他那時候年齡不大,出道拍了很偏的電視劇,輾轉電影片場的時候,認識了個文藝片導演,認為他作品優秀,于是長期跟在他後面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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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導演從不給他任何承諾,也未曾說過給過他一角半色,捧紅這些話更是向來沒聽說過。安排江浸川的都是些邊角料的角色,在影片中無關輕重,甚至成片後了也會全剪掉的。
他是個很冷淡的一個人,熱枕是拍戲,研讀劇本。不想談戀愛,也不想過事業未成時、會有人會對他在感情上有所期待。
早幾年,濱城集團相中了這個導演的風格,投資了他幾部低成本的片子,導演那時候剛出來,只獲過某獎項的提名,不受人重視。
這個導演很古怪,也不說你演得好,讓你反複去演,然後演完了一聲不哼,後來成片的出來時候,你才知道他有沒有把你剪進去。
以前在片場拍戲就是很抑郁。
沒有肯定,沒有希望。
導演不會對江浸川說,安排你什麽角色,只是讓他在片場等。雖然他外表很好,但是我不缺你。後來這個導演成名了,名字寫進去了中國第四代文藝片導演名單當中,現在還在拍文藝片。
那時候,江浸川就在片場裏待着,跟着劇組轉場,目睹耳濡那些當時有名氣的演員眼神、臺詞、對手戲。
有一天,有個演員在片場中試戲反複被罵,後來江浸川說他試一下,導演答應了,于是他上去演了,演完後,衆人都覺得比剛才那個演員要演得好,但導演沒說話。
他下去了。
還是在片場等。
有個叫葉泾渭的人,當時在濱城投資的戲裏片場轉。有一天,看了他的自告奮勇上去的一小段戲,導演一聲不說,他下來了。
那時候,他從衆人的期許中,等不到導演的一個臉色,他黯然下來了,這個時候衆人應當是識趣地、不會去他面前喧嚷。
就這個人,對他說 “你怎麽演得這麽好,你是演員世家嗎?”
聽起來像是一種諷刺,在他這種清高到骨子裏的人的耳中聽來,更是如此。
江浸川不喜歡別人與他攀談,何況充斥這種誇張。于是便沒有跟他說話。
葉泾渭當時覺得這個人有點小可愛,居然很高冷,很清高,對這種溜須拍馬不屑一顧。實在有些意想不到。
有時候江浸川常年待在片場的時候,也偶爾會看到那個人。那個人從他在衆人看戲的表情中下臺後,對他略熱情地報以誇獎。他就對他有了一點印象。
那個人好像是個場記,但更像是塊磚,哪裏需要他就搬到哪裏:裁縫,燈光,錄音,就連制作道具都有他的份。
深夜,就算拍得多晚,那個人仍然也在片場。
那個人工資很低,灰頭土臉的,好像很好脾氣。不怎麽像別的剛來片場跑腿的實習人員,幹兩天就撂杆子了。他也似乎對那些有名氣演員沒有多大的熱情,有時候在一旁邊打燈,邊看他在演導演安排的旁支末梢的戲份。
江浸川剛拍完一小段片裏的三線開外的角色戲,收回神來,出了戲,看見那個人在臺下面,好像看癡了一樣。
他心裏有些突突的感覺,但他不去理會。
收工後,他不參與聚餐的,就是一個人回家。下雨了,打傘。那時候的他拍戲最深刻的印象,是那揮之不去的、是那個城市特質的、綿綿的雨,下了整整四個月,一天不少,一刻不停。
也昭喻着他,并還沒有走出這片龍套的陰霾。
灰色的傘,打在這片老舊的半工業城市裏。
那個人好像跟在他後面。
他回頭看,“你跟我同路?”
葉泾渭自然不跟他同路,只想跟在他後面。“你天賦很高,沒見過演技這麽自然,有靈氣的,在我看到的年輕演員裏。”
江浸川聽到這些,向來不會表露情感,他從來不會為了這些贊美奉承而展露他真實的內心感受。他孤傲,清高。向來厭惡這種明顯至極的吹噓。
他并不出聲。
葉泾渭跟他走着。
路過了櫥窗,玻璃倒映着灰色陰雨的城市。江浸川看到了那個人,沒有穿雨衣,也沒有帶傘。
略灰蒙蒙的,像是與雨水連在了一起。
他稍把傘傾斜了一些,兩個人走在同一把傘下。一路上的沉默,他不喜歡聒噪,而且他性格在這麽些年來的毫無成就、也毫無希望的壓抑下,在生活中抹去了更多的光彩。
很快,江浸川就到了家。葉泾渭擡頭,那是一排的老居民的出租的舊樓房。
江浸川轉身就走進那個漆黑的樓梯間。
那個片場的小螺絲釘站在街道上,看他背影轉去。說不上話來。
結果,那個人從黑暗的樓道間再次轉過身來,走下了兩步,遞過了傘給他。然後,也未曾看那個人一眼,轉身就進了樓梯中。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後……
葉泾渭在下面仰頭看着,直到看見五樓亮起了燈。原來他住五樓,葉泾渭記下來了。
第二日。
江浸川從家裏起來,收拾了一通,下樓的時候,天色蒙蒙,還是有些細雨,下到了一樓,看到樓梯間一個人影。
他不知道是誰,直到那個人打起了傘。
傘身露出了光線下,是他的那把傘。
“早啊,”
江浸川淡淡地看他,看見他手上是自己的傘,只有一把,那個人遞過來,他伸手接住。
葉泾渭走在他身邊,也是不怎麽多說一聲。
雨很細,如果不打也可以的。只是雨會打濕頭發,落進後頸的領子去。江浸川跟他一起走在濕潤的青石板上,“早。”
傘重新打開,出現在兩人的頭頂上。
……
還是在片場,那個人忙來忙去,比他見到過的戲份吃重的演員還要忙。
江浸川開始留意這個人了。
燈光師在匆忙的片場中大喊:“小泾,這邊,”
“來了來了,”那個人邊說着,邊立馬把手上的道具放下,一路跑過去,幫忙打光,高舉着燈臂,站着了燈光師的固定的鐵樓梯架子上。
江浸川也在片場中看別的人演戲,偶爾擡起頭看,那個人一直打燈,鏡頭範圍內,營造影片光線氛圍濃郁,鏡頭外,卻是人力手臂高舉着,同一個動作,保持很久。
他低下頭,把專業書翻了幾毫米,再次擡起頭,那場戲演了又卡,卡了又演,那個人還是同樣的姿勢,小歪着頭,打着光。
光下的男女演員聲情并茂。
鐵架子上的那人很認真,專注,還看着下面的戲,略有些津津有味。
“場記不夠人,”一場記向一副導演抱怨道。
“我來,我來,”那個人依舊是二話不說,高喊着,做完自己手頭上的事,趕緊趕過去,“做些什麽?”
于是看見那人在四處忙着記錄這一個鏡頭的演員服飾,對白,鏡頭編號等等。
江浸川在拍一個暗戀別人的人,在看自己喜歡的女孩在跳舞。
然後導演喊卡後,他看見那個人,略低下頭,在場記單上用筆記錄着片數,編碼,第幾場第幾條記錄,等等。
然後再擡起頭,奔波幾個演員間做服飾記錄,過去詢問那女孩演員的衣服,還過來問自己。“L碼的,藍色的,”江浸川告訴他。
他笑着點點頭,“好的,明白。”
有時候,還時常會看到他,跑來跑去,片場裏。
做道具的時候灰頭土臉,遞給江浸川的制作扮演嘔吐的漿糊,江浸川接過,他告訴自己,“是牛奶和八寶粥做的,還挺好喝的。”
江浸川沒怎麽說話,接過了。
向來不與自己不熟悉的、第一印象不怎麽喜歡的人接觸。
江浸川沒有與他有過肢體接觸,也讨厭與生人有這種的接觸。
嘔吐的時候,還咽下去了幾口。
江浸川覺得,特別的甜膩,杏仁牛奶的味道,又有點蓮子的感覺,比起以前的道具水,要好喝很多。
有個老場記被天花機器砸傷了手,很多人圍了過去。
江浸川在看劇本的時候,聽見“砰”地一聲,立即有人跑過去。
江浸川下意識地擔心會不會是他,當即四下找他的視線。發現那人并不在自己的視線範圍裏,連忙地自己也過去。
很多人圍在那裏,擠進去的時候,發現受傷的是一名老員工,四處看,圍觀人群并沒有他。
結果看見那個人急匆匆地跑過來,看到了被砸傷的人,眼睛有些什麽水光一樣的。
江浸川看見他的臉在沒人察覺的時候濕了下,表情很擔心,跟着衆人一道将老員工扶起來。
江浸川覺得受傷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在片場他也受傷過,而且旁邊都沒有表露出這麽傷心的神色,但那個人好像很難過。
偷偷地像是抹眼淚。
當即有旁邊的人拍了拍那個人,安慰那顆小螺絲釘地道,“沒事的,你剛來,更要注意安全,受傷是常有的,”
葉泾渭好像點了點頭。
江浸川覺得這個人,有點好笑。也有些令他有些側目。他是不喜歡這種的人,雖然他也沒有明白自己對哪種人有好感,但絕對不是這種。那時候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種對那人略有好奇的感覺,可能想他還有什麽令自己更想不到的、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他好像聽到很多人都會提起那個人。
“小泾,過來,這邊,”連吃盒飯的時候也會帶上他一起,江浸川身邊的老服裝師,都願意叫上葉泾渭一塊。
于是他們三個人在一塊吃飯。
吃飯的時候,江浸川很快就吃好了。
站起來,看見那個人慢慢地在吃着。
那幾天裏午飯休息的時間很長,不着急吃完飯。
服裝師邊吃邊告訴那個人怎麽收藏起來演員穿過的衣服,怎麽打理,熨平什麽的。
那個人聽着點頭,後來,偶爾出下神,擡起頭來看江浸川。
江浸川直視到他,發現第一次,覺得他很小孩的感覺。沒有什麽心一樣,一頭栽進去,很多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人人就喜歡了他。
服裝師把自己不吃的菜撥給了葉泾渭,葉泾渭也沒有拒絕。不管他愛不愛吃,飽不飽,對方給他什麽菜,他都欣然接受的。別人的善意,他不會拒絕。
幫忙也從來不會推脫。
下一次,江浸川也跟服裝師一塊吃飯,服裝師也叫上了葉泾渭。
但是這次,剛打開盒飯,服裝師就被叫過去,要求重新改衣服尺寸,服裝師抱怨,“又是飯點的時候趕工,”
葉泾渭立馬放下筷子,“我去,”
服裝師告訴他,“你不懂,只有我才能改好,你在這兒吃吧,”過去趕工改衣服了。
葉泾渭和江浸川一塊吃飯。
今天的菜式跟上回一樣,是青椒炒肉,肉沫茄子。
江浸川只吃了青椒,蔬菜,別的都沒怎麽動,“你多大了?”
葉泾渭有些受寵若驚,連忙告訴他自己的年齡。
問出後,江浸川也有些覺得突然。後來江浸川聽了,怪不得覺得他特別的小孩,原來年紀這麽小,江浸川聽了後也不怎麽說話。
葉泾渭也不好回答什麽。悶頭吃飯,他吃飯是慢條斯理的,江浸川看着他覺得有些食欲了。
那個人吃飯習慣用左手拿筷子,右手撥調羹,然後一口菜一口飯,細咽慢嚼的。
江浸川情不自禁地也吃下了好幾口米飯,以前他都不喜歡吃片場的飯。
不喜歡這裏的飯菜,也不喜歡演一些戲,也更像是在片場裏等、永遠也等不到的戈多一樣。
江浸川把自己的一半菜撥給了他。撥了後,發現那個人有些怔怔然。江浸川才覺得自己沖動了,他說,“不喜歡,你可以扔了,”
然後站起來,把自己的盒飯放下。他已經吃好了。
他想不到的是,自己會學着服裝師撥菜給他。
葉泾渭看着多出來了菜,很幹淨的一部分。
他在想,他什麽時候才會泡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