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他從來不會動心, 像是木頭, 沒有實在的感情。

連軸轉, 沒有個人假期,沒有個人愛好, 也沒有個人喜怒。去工地的跟着踩在磚瓦上,跳下油污的河就泡好幾天河。

朋友很少,因為他走的與很多同齡人走的路不一樣, 學演戲, 要沉得進去。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他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天達到戲裏見天地,見衆生的境界,在暗無希望的片場裏,沒遇到戈多, 反而遇到了那個人。

劇組總是有許多活, 髒活累活不在話下。多是片場的員工去做。

每拍一部片子,就要有大量的衣服, 群衆的,主角的, 也別說這種耗時幾年才拍出來的一部片子。

但是導演背後的投資方一天不破産, 一天扔願意給錢無底洞, 跟着劇組的員工他們就有一天的飯吃。

所以, 劇組在哪兒拍, 就跟着上哪兒過日子。

片場的戲服需要洗, 這些工作都壓在了新來的那些片場新員工身上。

有好一些人偷懶, 且欺軟怕硬,叫那個人幹活,去把幾個月的全部衣服洗了。

葉泾渭也沒有理由拒絕,把幾個房間的衣服一輪輪地搬出來,搬到洗衣房的院門口洗。

他長搓短揉,用洗衣粉去泡,在洗衣板上磨。

片場的員工在院門前偶爾人走人來地忙動着,各有各人的事情做。

葉泾渭垂着頭,把衣服上的水擰去。

有個人經過,看到他在洗戲服,然後那個人問他東西來,“你服裝部的?”

葉泾渭擡頭間,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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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形挺拔,又有些青年的瞿瘦,時常在片場穿着普通的灰黑白的衣服,一眼遠遠看,準能找出他的身影。

葉泾渭被那張美貌怔了怔,搖搖頭。

“你攬的活兒?”江浸川問自己道。

葉泾渭看着那個人,覺得要一時錯愕過去,也怕自己露出了非分的神情,低過頭,手上洗衣服的動作繼續,“沒,沒什麽的,”

葉泾渭看他走了,繼續倒洗衣粉。

他桶裏沒有多少水了,需要再去裝滿回來,于是他正要起來裝水時。

一桶水提來,那個人走了。

一會兒,又提了一桶,放在他旁邊。然後走了。

整整十一桶水。

葉泾渭受寵若驚。

晚上的時候,有一個房間要做一個臨時的地下電影播放場,要播一個片段,需要要找群衆坐在演員的旁邊,一起觀看老舊放映機放映的影片,房間小,群衆夠,光線暗,氛圍足。很好的文藝片氣質。

葉泾渭與許多的片場員工被找來坐在了長板凳上,他有些困,在打着瞌睡,那時候快夜裏十二點了。

機器要拍他們的臉,透過背影,拍斑駁的牆上的放映機投影電影。

他正半阖着眼睛,身旁像是坐下了一個人。

葉泾渭當時坐在了偏後的位置,機器掃不過來,演員也不會挑那個位置坐的。

以為是別的片場同事。

葉泾渭還是怕耽誤了拍戲,萬一鏡頭掃到他、浪費了鏡頭怎麽辦,然強打起精神,一邊問旁邊的人說,“機器只是拍我們後腦勺吧?”

旁邊剛坐下來的那個人淡淡,“正面也有,”

葉聽說了,連忙挺直了一腰板,老老實實地坐好。他一天活下來了,到了晚上十一點多,還沒下班,早已犯困。

不說別的,腰是直不起來,眼皮努力地睜着。

很努力地融合進去看電影的群衆中。

那個人稍看到了他,葉泾渭很像那種舊時候看牆上戲的人,沉湎進去,又有些小小稚氣的模樣。

導演走過來,走進他們這一排中,在葉泾渭旁邊停下來,葉泾渭吓了一大跳,以為導演找他問題。

結果導演跟他旁邊的人說了幾句,然後離開,重新操作機器。

葉泾渭向他旁邊的人看去,只見他身姿很高,坐得也與旁邊的人格格不入,是那種獨特氣質,連坐在一起看電影,也是孤清冷傲的。眼睛,眉骨,都是電影那種質感。

那是江浸川坐在他旁邊。

葉泾渭心裏想,要是他睡在旁邊也好。

這場拍了很久,後面只剪了兩個鏡頭進去畫面裏。

喊卡後,葉泾渭坐着,周圍的群衆要散去,離開,走動,江浸川似乎也在等人潮散去,再做起來離開打算。

兩個人坐在一起。

“你今天很累了吧,”那個人小小聲的。

江浸川看看他,覺得更累的人應該是他,而不是自己。他說,“還行,”

那個人像是點點頭,人潮散去了,他也站起來,跟着人潮一起消失在剛才集中擁擠的小空間裏。

江浸川看他融入群衆的背影。

不明的情感。

他也站起來,離開了。

快要下班的時候。

所有人都特別的困了,本來今晚要拍夜戲的,但有個演員狀态太差了,反複被罵,夜戲沒拍下去,于是提前收工。

機器收起來,蓋好鏡蓋和防塵布,葉泾渭還要等劇組關了門才能走,于是趴在某個機器邊上等人走去。

放工是開心的,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或者取水壺,或者取自行車。

那個人趴在那裏不小心地睡着了過去。

很多人放工,拿上自己的東西,盒飯,包,離開片場,燈一片片地暗下來。

江浸川在門口,看着很多人離去。

那個人還沒有出現。

月色很白,很濃,但是投在地上,卻很散,很清的顏色。

他踩在月亮下自己的影子上,稍微腳提起,影子移動了一下,風很細,遠處歌劇院的電影可能在散場,播着離場的音樂。

那個人出現,是最後一個人離開片場的。

出來的時候。

有人就在燈影下,路燈很細很高。

“hi,”葉泾渭很欣喜地打招呼,又遇見他了,可以一起“同路”了。他打招呼是很意外的,完全想不到竟然可以“偶遇”。

江浸川表情很冷淡地點了下頭,于是兩個人踩着影子走在了街道上。

江浸川到了後,葉泾渭很熱情說,“晚安,”

而江浸川只是點點頭,上樓道去,消失在沒有燈的黑色樓梯中。

樓下的人沒有走,在底下仰頭看着,直到五樓的燈照常亮起了好久。

……

在片場。

一日,葉泾渭領着兩個年輕的小姑娘,來見江浸川。

“在門口遇到她們倆的,說是你的影迷,”說着還有些激動,葉泾渭看上去,好像很高興他終于有人欣賞,終于能有自己的粉絲了一樣。

影迷見到他,屈身在這麽窮苦的片場。

還是很熱絡。

江浸川避之不及,他不習慣見影迷,同樣不知道怎麽去面對這些影迷,只是淡淡點頭,她們問些什麽,只是點頭,或是不怎麽說話。

在自己和影迷交流。

看到那個人很愉快像是走了。

後來影迷送了他好一箱水果和零食,他都分給了別的員工。

葉泾渭問他,“你哪來的巧克力,”

那是個胖師傅,毫無隐藏,“小江的影迷,他拿來分了大家了,”

葉泾渭心底有些醋溜溜,他怎麽沒分給自己。胖師傅沒察覺他心裏想什麽,給了好幾塊他。

葉泾渭終于有空下來的時候,剝着巧克力紙,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覺得特別甜,有點酒香的味道。

很濃的巧克力,沒有什麽別的感覺。

很小口地吃着,嘗着,然後低頭看自己的場記單。做着事後的記錄。

其實很多時候,總是看不到他的。需要自己特別去注意,才能在某個角落看見他在記場記,或者在幫忙錄音,又或者替哪個老員工去買材料去了。

江浸川找到他的身影,看到他在吃巧克力,心裏驀然一堵。

因為他不想葉吃別的女生的送給他的東西。寧可自己買給他。

當時,那個人就坐在了放機器的臺上,那是小型舞臺,但是那幾天都沒有人在那兒拍戲,于是葉就坐在那裏,一邊寫字,一邊小口地吃東西。

兩條腿垂落在空中,那是有一米多高的臺。

江浸川又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再去留一兩塊巧克力,不知道是什麽牌子,那個人原來喜歡吃這種,但是好吃嗎。

江只能腆着臉,去問一個年輕的小場記,“巧克力還有沒?”

小場記人小鬼大,露出眼色,“哎喲,是給哪個小姑娘?”

江浸川說,“我忘了給那小泾了,”

小場記恥笑他幾句,“肯定要來哄別的姑娘,來來,還你,”給了他幾塊。

江浸川看了包裝紙上的品牌。

是串字母,Valrhona,類似如法文。

……

江浸川會拿他來當演戲的對手。

“介意嗎,”

終于能有沒有事情做的一天也是很難得的,葉泾渭搖了搖頭。

江浸川讓他坐在了一個高的椅子上。

“我需要做些什麽,或者回你點什麽話嗎?”你想要的反應,我都能做出來給你。可能沒有你預估的好的對手演技。

“不用,”江浸川淡淡地說。

那個人坐在了椅子上。

很安靜的,眼睛是略微的靜止住的,因為注意着他。

江浸川蹲下來,身體挨在了他的腿上,手環過了一只,貼在了葉的腰下。

葉泾渭身體發僵。

他說着對白,“我好想你,”

葉泾渭神思恍然。

“在你不在的一百八十五天裏,我做了三十六個夢,有二十六個是關于你,剩下的十個是關于我們的孩子。”

對方的體溫貼在了他的衣服上,叫他一時不知道這原該是江的溫度,還是劇本裏那個浪子的體溫。

“有十一個夢裏,是夢見你跳下了南京河,我曾以為你沒有那麽地恨我,恨到要報複我。但是我發現的時候,你已經做到了。”

他表露了很深的感情。說話的語态和氣息,像是輕飄飄的風,壓倒了河邊的蘆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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