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夜裏,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祝煊邊脫身上落了雪的大氅,邊擡步往內室走,入目的是一堆金燦燦的頭面首飾,便是燭火昏暗也掩不住那些東西的貴重。
只穿着裏衣的小嬌娘在喜滋滋的清點自己的家當。
“這是?”祝煊詫異的揚了揚眉。
莫不是白日裏的事讓她還心生介懷,想要帶着她這堆金銀珠寶跑路吧?
沈蘭溪揚起一張俏生生的臉,“今日母親給我的,都好漂亮呀~”
林氏給她這些,她也很容易能想到緣由。
對林氏那種窮得只剩下銀子的人來說,能用錢解決的事最是簡單不過,而她沈蘭溪也最吃這套。
林氏想用這些東西答謝她替沈蘭茹出頭,那她便收了這份謝意就是,亮晶晶的她喜歡,林氏也能安心,雙贏的事,何樂而不為呢?
祝煊在床邊坐下,拿起一只蝴蝶發釵瞧,便是連蝶翼觸須都精美異常,紋理繁複,最重要的是,足夠沉手。
對庶女這般大方的嫡母,倒是難得。
“你小娘——”靈位可在沈家,可要在年前去祭拜?
“是紫衣。”沈蘭溪坦誠道,順手拿走他手裏她的蝴蝶發簪。
只一動,那兩只蝶翼便顫了顫,如真的一般,甚是好看。
“我小娘在生下我之後便出府了,這點我還是知道的。今日三殿下說的那話也确實不錯,我的确是娼妓之子,但那又如何,有罪的從不是我,也不是我小娘,而是那些利用女子玩弄權術的人。”
“傳言深受沈岩寵愛的女子,被以平妻之禮下葬、靈位安置于宗祠的,不是我小娘,是青姨。沈岩與母親在府衙撒謊,咬死了我是青姨所生,是礙于祝家,若是我所料不錯,祖母與母親也不知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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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蘭溪!”祝煊急急的喚她名,堵住了那戳人心肺的字眼。
沈蘭溪撇了撇嘴,也配合的把那幾個字吞掉,“他們想騙的不只是三殿下,還有你祝正卿。沈岩庸碌了一輩子,只在為沈蘭茹擇婿這一事上高調了一回,哪知道沈蘭茹不願嫁你,反倒是便宜了我這個從未入他眼的庶女。”
她把玩着振翅的蝴蝶發釵,無甚語氣道:“沈岩不喜歡我小娘,也不喜歡我。”
祝煊忽的喉間發緊,瞧她的眼神難掩心疼。
要如何冷待,才會讓一年幼的孩子知曉自己父親不喜歡自己?
“不過母親心善,見沈岩對我不聞不問,便讓人好生照料我,雖是不夠親近,但也不曾苛待。但你知道,誰家府中都不乏陽奉陰違的下人,幼時我也常饑一頓飽一頓的,待我稍大些,我便機靈的告到了母親跟前,這般事便沒再生過。後來有了沈蘭茹,時常跑我院子裏玩兒,更是沒再受過欺負。”沈蘭溪絮絮道,眼底難掩晦澀。
小蘭溪便是被那混蛋嬷嬷照料,一場高熱斷送了性命,被她這後世之人占了軀殼,在這個朝代活了二十幾年。
那嬷嬷雖是被林氏杖責一頓,丢了半條命,且喚人牙子來賣出了府,但到底是難償還小蘭溪了。
而沈岩也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女兒、真正的沈蘭溪早已死了。
盤腿坐在床上的姑娘垂着腦袋,細軟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那蝴蝶觸須,瞧着惹人心疼的緊。
祝煊在心裏長長嘆息一聲,伸手摸了摸她細軟的發絲,“不必難過,日後我都會護着你。”
是哄,也是承諾。
沈蘭溪擡眼,對上了他如一汪古泉的眸子,裏面的認真與心疼忽的讓她悸動,又有些害怕。
她挪開眼,難得嚴肅道:“祝煊,我不要承諾。”
這東西太空,還沒有祝夫人給她的宅契讓人來得安心,那登名造冊在衙門蓋了紅泥印章的名兒是她沈蘭溪,旁人誰都搶不走。
“好。”祝煊好脾氣的應。
往後幾十年,她總會信他今日說這話。
沈蘭溪努力忽視砰砰直跳的心房,扯了一句,“你知道沈蘭茹鬧出逃婚這般大的事,為何沈岩與母親卻是沒有罰她嗎?”
從不背後說人的人,此時也配合着她講小話,“在家裏受寵?”
沈蘭溪晃了晃手指,“是也不是,先前我也是這般以為的,但是今日母親說的那個故事太真了,如若這故事是真的,那便是因為他們先前的遺憾,沈岩沒娶到自己喜歡的女子,悔憾一生,母親嫁了心裏有旁人的男子,也過得不如意,這才會縱容着沈蘭茹,盼着他們二人的閨女能求得自己的良人,不要像他們一般做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婦。”
她說罷,忽的又正色,一本正經的與他胡扯道:“說起來,今日這事,郎君還得多謝我呢!”
“嗯?”祝煊面色疑惑。
“今日之事傳揚出去,便是有不知內情之人,也該知曉你祝煊不是三皇子一黨了,如何謝我?”沈蘭溪驕傲的擡起小下巴。
祝煊輕呵一聲,故意逗她,“我不如母親這般財大氣粗,不若在床榻上答謝娘子?”
聞言,沈蘭溪立馬往裏面挪了挪,眼神警告他。
這幾日不是她安全期,狗男人別來沾邊!
饒是有準備,祝煊也被她的反應氣得心梗,大手一撈,把她滿床的寶貝抱起便走。
沈蘭溪瞬間瞪圓了眼睛,反應過來時連忙起身去追。
“祝煊!你混蛋!”
祝煊不理,滿懷的珠寶放進了梳妝臺上的特大號匣子裏,随即,背上忽的一重。
“小賊,哪裏跑!”沈蘭溪撲到他背上,爆喝一聲。
祝煊:“……”
真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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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日的後兩日,天大晴。
沈蘭溪一身素衣,頭戴帷帽,步入那陰暗潮濕裏。
“娘子,要不還是婢子陪您進去吧?”元寶不安心的勸道。
沈蘭溪搖頭,“不必,我去去就來,不會有事。”
幾個臺階之下,方能瞧見裏面的景象,髒亂熏臭,暗無天日,或坐或蹲在裏面的人聽見動靜,皆擡眼瞧來,有的神色麻木,有的還帶着期盼。
“祝少夫人稍候,小的這就去把人帶來。”獄卒恭敬道。
沈蘭溪微微颔首,“有勞了。”
髒兮兮的木桌上,她把食盒裏的菜食一一擺放好,又拿了一只碗,一雙筷著。
身後鐵鏈相撞,叮鈴咣當的聲音磨得人耳根發癢,頭皮發麻。
沈蘭溪回頭,與那蓬頭垢面的人撞上視線,險些沒認出來。
從前的藍音,雖不是花中魁首那般絕豔,但也清雅脫俗,身上的那股傲氣最是惹人,但如今,那雙眼平靜無波,甚是淺淡,與往日相去甚遠。
“祝少夫人,人帶到了,你們說話,小的先出去了。”獄卒躬身行了一禮,便快速退了出去。
沈蘭溪收回視線,指了指身邊的長凳,“坐吧。”
又是一陣鐵鏈聲響,滿身狼狽的人落座。
“這腌臜地兒,你又何必來呢?”藍音終還是開了口,嗓音嘶啞。
沈蘭溪把一條濕帕子遞給她,“擦擦手,從前只與你吃過一餐飯,也不知你愛吃什麽,便還是帶了那幾樣。”
她說罷,才答她方才的話,“我也想問問你,那些享着潑天富貴的人玩弄權術,你作何要摻和呢?為了三殿下,值嗎?”
藍音慢條斯理的淨了手,卻還是擦不掉那多日來積攢的污垢,仿若瞧見了殷紅,視線定定的發愣了一息,才道:“不是愛慕,從來,我都只是他擺弄的棋子,他賞我一碗飯,我還他一條命。”
她早該死了,若不是那年雪地裏停下的錦繡馬車,她就死在了那場雪裏。
那日,今日,僥幸偷得這些光陰,也夠了。
沈蘭溪心中的一團瞬間解了,那些話也沒有了問的必要。
她連自己的性命都交付給了旁人,還何談去珍視趙媽媽的性命?
恩多還是怨多,那也是她們二人之間的事,不足為自己這個外人道。
“沈蘭溪,多謝你今日來看我,若是見到了趙媽媽,勞駕替我與她說一聲,今生所欠,藍音來世定報。”
“知道了,吃吧,食盒是從府裏帶出來的,我還得拿回去。”沈蘭溪催促道。
六熱三冷一碗湯,是按年夜飯的标準準備的,眼下那熱菜瞧着都不冒熱氣兒了。
兩人安靜的坐着,一人吃,一人看。
半晌後,藍音放下手裏的筷著,幫她把碗筷放回去。
兩人皆沒再出聲,沈蘭溪提着食盒往外走,一腳踏入光明裏。
“沈蘭溪!”身後之人喊了一聲。
她沒回頭,卻是停住了腳步。
“我沒有利用過你,別想壞我。”
這一句,帶着些許哽咽,沈蘭溪聽出來了。
“今日來看你,便是來送你的,行刑那日我便不去了,自己一路走好。”沈蘭溪回頭,與她見了一禮,一如初見時,“藍音娘子。”
“好。”
豔陽趕走了身上的陰霾,沈蘭溪站在那兒好半晌才回神,踏上馬車吩咐道:“去陳記胭脂鋪。”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