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祝夫人咽了咽喉嚨, 默默地收回了邁出去的腳。

便是老夫人,聽得那一聲,也舒服得輕挑了下眉梢。

嘴巴淩厲, 氣勢足, 話也說得讓人挑不出錯來, 比那泥性子好多了,這才有祝家主母的樣子。

祝窈神色猙獰, 目眦欲裂的回頭瞪向沈蘭溪, “混賬東西!憑你也敢與我動手!”

說着, 便要起身再次朝沈蘭溪撲去。

沈蘭溪面無表情,直接擡腳。

“砰!”

剛離地的膝蓋又狠狠磕了回去, 祝窈有些狼狽的摔倒在地,一張臉疼得泛白。

衆人皆倒吸一口涼氣, 半分不敢出聲。

今日之前, 他們哪裏能夠想到,小門戶出生的人能夠在夫家這般硬氣, 不該是各種軟和話哄着嗎?

“天子重孝, 你是三皇子側妃,但也是祝家女, 我沈蘭溪身為你二嫂,便是你長輩, 如何訓你不得?你今日先是儀容不整的沖撞先靈,又口出惡語重傷我與你二哥, 稱你小娘為母,你将母親至于何地?”沈蘭溪走到她面前, 語氣威嚴。

“前兩事暫且不論, 我與你二哥體諒你受三皇子磋磨, 心裏苦悶,但是你今日又是晚歸,又是在列祖列宗面前鬧事,擾祖宗不寧,令人蒙羞,長輩心疼你遭遇,但你卻讓長輩心寒,祝窈,你好自為之。”

一向溫軟的人,突然的發火,衆人也只是以為被逼得狠了,沒有半分責怪。

“來人,将三娘子綁了送去主院。”祝夫人擡手,喚了人來,眼神清冷的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人。

祝窈被拖了出去,祝家主深吸口氣,臉色依舊發黑,主持大局道:“祭祖吧。”

沈蘭溪收斂鋒芒,站回到祝夫人身後側,偷悄悄揉了揉發燙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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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脾氣還是要發出來的!好爽!

一早上,碰上這般晦氣的事,誰都沒了好心情,沈蘭溪除外。

規矩繁多的祭了祖,衆人去前廳用飯。

都是通曉眉眼官司的人,誰都不提方才的不快,說起了過年輪流去誰家吃飯的事,氣氛倒是稍稍回暖了些。

沈蘭溪對那些若有似無落在她身上的視線裝作沒察覺,背脊挺直,恪守禮儀的小口吃飯,與平時模樣判若兩人。

衆人暗暗咋舌。

先前以為祝煊眼神不好,娶了那樣低門戶的女子為繼室,哪知這人眼光獨到,挑了個這樣出彩的來。

用過飯,沈蘭溪陪在祝夫人身邊送宗族裏的女眷出門,給她們看見了一個進退有度的沈二娘。

“今日起得早,累了吧,方才瞧你沒用多少飯,可是還難受?”祝夫人問。

沈蘭溪蕙質蘭心,頓時懂了她話裏的意思,乖軟搖頭,“只一點點難受了,替郎君覺得委屈。”

洞察人心思的人,随意一句便能說到人心坎兒上,祝夫人無奈嘆口氣,眼眶溫熱。

她拍了拍沈蘭溪的手,“好孩子,二郎有你這個知心人伴着,是他的福氣。”

沈蘭溪贊同的點點頭,嘴上卻是道:“得以遇郎君,是二娘之幸。”

這話她是真心誠意的,憑她在祝煊面前越來越蹬鼻子上臉的行徑,這人是包容她的,換作旁的男子,她雖也會活得快活,但少不得要裝模作樣些,比不得現在的日子自在。

更何況,祝家雖是規矩多,但不管是口不對心的老夫人,還是溫和敦厚的祝夫人,亦或是甚少見到的祝家主,無一不是良善之輩。

祝夫人拉着她的手,把腕子上的一只白玉镯摘下,順勢戴在了她手上。

沈蘭溪一驚,趕忙推拒。

饒是她不懂玉,也能瞧出這镯子品質上佳,不是俗物,況且,這樣貼身佩戴之物,想必是心頭好,她如何能坦然接受?

“母親……”

“好孩子,給你便是你的了,不必推拒”,祝夫人道,“回去吧,一會兒我讓人熬碗參湯給你送去,去吧。”

沈蘭溪屈膝行了一禮,“多謝母親。”

哎呀呀~她推不掉呀~~

行至後院兒,綠嬈妥帖提醒道:“娘子,您要不要去老夫人院兒裏瞧瞧?”

今日她家娘子打的可是老夫人的親孫女兒,不知她可介懷?

沈蘭溪搖搖頭,“不必,老夫人甚是滿意。”

她可是眼觀六路沈二娘,自是瞧見了方才那一巴掌後,各人的反應。

老夫人對她突然支棱起來,都偷偷笑了。

只是她還是低估了老夫人的滿意程度,一進西院兒,只見花嬷嬷捧着只匣子等在院兒裏。

沈蘭溪微微詫異,快走兩步迎了上去,“嬷嬷怎的來了,是祖母尋二娘有事嗎?”

花嬷嬷笑盈盈的與她屈了屈膝,把手裏的漆木匣子遞給她,“這是老夫人差老奴送來的,老夫人說了,知曉少夫人今日受了委屈,但三娘子的話還請少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沈蘭溪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連連擺手道:“先前也是我氣狠了,一時沖動才與妹妹動了手,祖母不怪罪,二娘便感激涕零了,哪還敢要祖母的東西?還請嬷嬷回去禀告祖母,今日之事已了,二娘不會放于心上,家和萬事興,二娘知道的。”

這一番說辭,花嬷嬷瞧着她愈發滿意了,上前湊近與她低語道:“老奴偷偷與少夫人說一句,老夫人甚是滿意少夫人今日作為,她老人家嘴硬心軟,不會說什麽好聽話哄人,這步搖與手钏是老夫人的陪嫁之物,先前三娘子想要,老夫人都沒舍得給,今日讓老奴送來,實則是嘉獎少夫人的,少夫人便不要推拒了。”

聞言,沈蘭溪面露驚訝,又有些小害羞,“多謝嬷嬷告知,如此,二娘便卻之不恭了,還請嬷嬷替二娘與祖母道聲謝,就說二娘明白祖母心意。”

後面,聽得了全部話的元寶面色波瀾不驚,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何她家娘子打了人還會有賞,但她家娘子最是聰明啦!

“還有一事,老夫人體諒少夫人明夜守歲熬人,特地吩咐說,明早少夫人不必去請安了,可多睡幾個時辰。”花嬷嬷笑道。

“祖母最是寬厚仁慈啦!”沈蘭溪說好聽話哄道。

花嬷嬷走後,院兒裏靜了小半刻,綠嬈忽的腳步匆匆的進來禀報。

“娘子,韓氏在院子外跪着了,說是求娘子莫要怨怪祝三娘子。”

沈蘭溪喝了口橘子茶,吃掉元寶喂到嘴邊的無花果,道:“去與她傳話,我不怪祝窈了,讓她回去吧,不必跪着了。”

這話是真的,祝窈罵她一句,她扇她一巴掌,又踹了兩腳,氣出了,事又何必放在心上?

“是,娘子。”綠嬈微微屈膝,轉身出去了。

不過片刻,卻是又回來了,這反應倒是在沈蘭溪預料之中。

花嬷嬷前腳剛走,韓氏便來跪着了,說是巧合,那她也太心大了。如今這長跪不起的架勢,不過是逼她一個态度,想要從她這裏,讓祝家主與祝夫人不必與祝窈生大氣,好免了祝窈的罰。

但她沈蘭溪,是這般好算計的人嗎?

“元寶,去請大夫來,順便讓阿芙去前院兒請郎君來,便是在宴客,也要請來,聲勢越大越好。”沈蘭溪側躺在軟榻,吩咐着,漫不經心的翻了一頁手裏的話本子。

“是!”元寶眼脆生生的應下,立馬腳底抹油的跑了出去。

不過片刻功夫,少夫人身子有礙之事便在府裏傳開了。

祝煊來得很快,進院子時,韓氏都沒來得及喚他。

那尋常穩重的人,腳步急促,匆忙得很,如一縷風飄過。

只是門推開,卻是與那趴着看話本子的人對上了視線,白嫩的臉頰一側鼓起,裏面藏着顆小橘子。

眼神清明,臉頰微微透着粉,哪裏有半分病态模樣。

祝煊停在門口,一瞬不瞬的瞧着她。

心裏的那些驚慌失措與害怕如潮水般退去,慢慢的松了口氣。

沈蘭溪一臉神秘的與他招手,“把門關上。”

祝煊走近,忽的擡手在她腦袋上敲了下,這次是真的在教訓人,力道稍重。

沈蘭溪立馬捂住被他敲了的地兒,皺着臉不高興的瞪他,“打我作甚?”

“又說謊,還想挨家規?”祝煊也氣她拿自己身子說事的行徑,語氣冷冰冰的。

沈蘭溪眼珠子轉了一下,爪子從腦袋上挪開,扯着他的腰封把人拉近,眼巴巴的仰頭瞧他,撒嬌認錯:“我錯了,不打好不好?”

祝煊狠不下心腸,又着實氣,忽的彎腰,俯身在她粉桃子似的臉上咬了一口。

“啊!”沈蘭溪痛呼一聲,瞬間瞪圓了眼睛。

祝煊就是狗!

元寶機靈,請來了一位沈家常用的老大夫。

那人不知是不是被交代了什麽,請安後熟稔的上前為沈蘭溪診脈,沉吟一瞬,摸着自己的山羊胡,正兒八經道:“尊夫人氣結于心,胸口郁郁,是以才會頭暈眼花,她身子虛……咳,靜養便是,倒也不必大補。”

祝煊朝那卧床靜養的人瞧了眼,深吸口氣,“有勞。”

竟是編的這般謊話來唬人。

沈蘭溪故作柔弱的輕咳兩聲,喚道:“元寶,去給大夫拿診銀。”

“是,娘子。”

大夫來去匆匆,沈蘭溪卻是順勢躺在床上睡了,早上起得太早,着實困得很,絲毫不管外面那位是否還跪着。

祝煊替她放下簾帳,拔下烏黑發間的那根白玉簪,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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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祝煊回來院裏用膳,便見那吃着青菜豆腐的人,眉梢眼角透着喜意,不似昨夜那般哭着抱怨吃不着肉。

歇上一覺,便這般高興?

“韓姨娘被父親禁足了。”祝煊忽的道。

“哦。”沈蘭溪不甚在意的應了一聲,夾了根青菜送進嘴裏。

她跟韓氏無甚仇怨,只是她要算計她,她便回擊一二,才不會為她勞神費心。

祝煊停下筷著,略一思忖,道:“母親給你東西了?”

沈蘭溪咬着青菜擡眼,一雙眸子瞬間彎起,“嗯呢~”

她應着,嘚瑟的與他晃了晃手腕,寬袖垂到小臂,細腕子上的白玉镯子瑩瑩發光。

祝煊忍不住發笑。

這人總是奇奇怪怪,本來早上那一出,任誰都得滿心介懷得不高興幾日,她倒好,甩了一巴掌,再收個玉镯子,便能歡歡喜喜的吃素齋了。

沈蘭溪與他炫耀完手腕上的玉镯子,又撂下筷子跑去拿來那匣子,把裏面典雅貴重的步搖與手钏給他看。

“這是祖母讓花嬷嬷給我送來的哦~~”

祝煊略一挑眉,有些吃驚。

沈蘭溪不知道,但他卻是知曉的,這兩樣東西是祖母的心頭好,祝窈要了幾次都沒得一樣。

“財迷。”祝煊屈指在她腦袋上輕敲了下,“去放好,過來老實用飯。”

“哦。”得了東西,沈蘭溪高興,也樂意聽話。

颠颠兒的放了東西過來,又繼續吃碗裏的青菜,她忽的想到一事,問:“你膝蓋怎麽了?”

“嗯?”祝煊心裏一動,故作不解。

“方才瞧你走路有些不對,磕到什麽了?”沈蘭溪又道。

“嗯。”祝煊淡定的應了聲,“不慎撞到了桌子,無礙。”

沈蘭溪絲毫沒生疑,舀了碗湯給他,道:“母親讓人送來的參湯,大補。”

祝煊深吸口氣,咬牙:“沈蘭溪,你知不知道跟一男人說‘大補’是何意?”

沈蘭溪藏着壞笑,故意逗他玩兒,“郎君覺得我知不知?”

她總是有法子惹得他氣血上湧,祝煊壞不過她,夾了塊豆腐堵她嘴,“吃飯。”

沈蘭溪見好就收,咬走了他喂到嘴邊的豆腐,還嘟囔一句,“還是鲫魚豆腐湯好喝。”

“想喝明日讓廚房做。”祝煊順着她的話道。

說罷,他又想起一事,“方才,父親做主,罰了祝窈三十,讓人把她送了回去。”

說這句,也是給她今早所受的委屈一個交代。

沈蘭溪也懂他的想法,點點頭,忽的小聲問:“她的兩只手該腫得不能用飯了吧?”

嬌慣着長大的小娘子,細皮嫩肉的,哪裏經受的住那些板子?沈蘭溪努力藏着自己的幸災樂禍。

祝煊夾菜的動作一頓,默了默,道:“不是打在手上。”

他後半句沒說,沈蘭溪卻是意會了。

臀杖?

那是罰的還挺重。

不過也是,她那模樣進的宗祠,沖撞的可是列祖列宗,祝家這樣的人家重規矩,祝家主再是疼寵祝窈,也自是得重罰她才能給族人一個交代。

沈蘭溪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忽的擡頭,“但這樣一來,不就是打了三皇子的臉面?”

祝窈是外嫁女,是祝家人,但更是三皇子府上的人。

早上祝窈那樣回來,是三皇子在打祝家人的臉面,現在祝家主是還回去了?

啧!

沈蘭溪突然有些同情祝窈了,夾心餅幹可不好當。

祝煊神色不變,“父親問她了,她不回來。”

聞言,沈蘭溪一怔,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情之一字,最是艱難,經受什麽,都是各自的選擇。

祝窈竟是比沈蘭茹還要戀愛腦,都這般難以自處了,卻還不願意離開三皇子府?

一個庶女,被祝家主當作嫡女寵愛着長大,她要星星,便不會被人塞來月亮,事事得以如願,自是學不會收斂。

如此相比,顯得沈蘭茹倒只是任性些罷了,不然沈家可替她兜不住底。

“父親與她說,若是願意回來,便入宮與皇上求一道旨意”,祝煊說着嘆了口氣,“只願她不要活得像你看的那話本子上的女子一般。”

得那樣一個慘烈下場。

沈蘭溪聽出來了,這人還是有兄妹之情的。

但感情之事,事關兩人,旁人又何必多說什麽讨人嫌?

“郎君若是擔心,多去瞧瞧便是,你們時常看顧着,雖是辛苦了些,但也安心不是?”沈蘭溪安慰道。

祝家不做三皇子黨羽,但不是不把祝窈當家人。

祝煊‘嗯’了聲,等她吃飽放下筷著才道:“晚上我歇在前院,不必給我留燈。”

“你不回來睡嗎?”

脫口而出的一句,兩人皆是一愣,氣氛瞬間變得有些不對勁兒。

沈蘭溪率先回過神來,面色尴尬的挪開視線,嘀咕道:“知道了,郎君去忙吧。”

祝煊深深地瞧她一眼,無聲的笑了,“好。”

腳步聲離去,門被打開又阖上,沈蘭溪一臉懊惱的搓了搓臉。

她在說什麽啊!祝煊該不會以為她想啊啊啊吧!

夜裏,前院兒的燈火未亮,心懷牽挂的人在祠堂跪的筆直,直至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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