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下)
「呼、呼、呼───」我跟高鎮東在出租車後座爛泥似的攤在一塊喘氣,前面運将大哥還在神經質地叨叨咒罵,我壓在高鎮東身上,他一手垂在沙發坐墊外,随着前行的車子偶爾晃動,襯衫前襟汗濕了一塊。
馬路上路燈的光線透進車窗內,昏黃晦暗,沒想到兩年之後,我們就這樣『暴力』的重逢了。
高鎮東雙目赤紅,身上的白襯衫被扯得七零八落,扣子繃開幾顆,嘴角裂開了、手背也擦破好幾處,狼狽不已。
胸腔壓迫着胸腔,我幾乎能直接感受到高鎮東強烈撞擊的心跳聲,隔着衣物,彷佛下一秒就要沖破那層皮肉,血淋淋的坦誠相見。不止是他的,還有我自己的。這個交疊的姿勢并不舒服,呼吸不通暢,我卻不想移開。
……那顆我以為在入伍之前就已扼死的芽苗,在這接近肌膚相親的一刻裏,再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死而複生。
它被體溫澆灌,抖了一抖,在高鎮東布滿血絲的眼珠斜下來盯着我的瞬間,洶湧地破土而出────我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眼神也能如此富有殺傷力,它徹底讓『我』失去理智,鋪天蓋地而來的渴切,讓我的身體自動拆解成十幾個部分,它們各自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再聽從我的指輝。
我的身體想念高鎮東。
手指想念着他的手指。
皮膚想念他的皮膚。
胯想念他的胯。......
我嘗到汗水的鹹,狹窄的車廂像是一座密不透風的鐵爐,高鎮東就是那把火,太過靠近,就要被燒得連骨頭都不剩。
車窗外的折射的陰影在他身上不斷劃拉過各種形狀,路樹、燈杆、電線────那些生動的陰影,在高鎮東身上劃動,滑過他的鼻梁,好像一只愛撫的手,高鎮東眼珠黑漆漆的,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明明沒有任何動作,卻似已經過一場最漫長又恍惚的前戲。不知是誰先開頭,我們在出租車後座開始有意無意地磨蹭。磨一下。停下。再磨一下。停下……
想起軍中那段與左右手朝夕相伴的日子,以及那些令我在夜半驚醒的春夢,此刻,它們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通通成真。
我們頭抵着頭,躺在駕駛座的椅背後,半遮半掩的角度,有幾次我能察覺到後視鏡裏司機屏氣凝神窺探的目光,但我已管不了那麽多。
目的地很快就到。
.....扶着高鎮東在三重下車後,出租車像甩開瘟神般疾馳而去,下車前我特別瞥了眼表上的時間,淩晨四點十三分。
高鎮東依然住在這裏。我已很久沒來過。
路燈下,他靠在鐵門前;我站在路邊看着他。
兩個人一路沉默到這個時候,也依然沉默,到了這個地步,語言顯得尤其蒼白。
高鎮東肯定酒醒了,至少醒了一半,他靜悄悄地盯着我,白襯衫黑西褲,五吋頭,一身的傷,左手臂的紋身從撩起袖管邊緣露了出來。
我沒跟着出租車離開。意圖已經很明顯。
都是明白人───我不但不想走,還想上去。我想跟他上/床。
高鎮東明白的。他一定明白……他的眼神我太熟悉了,他想的肯定跟我一樣,我知道;正如我也想他所想,他也知道。
這種赤/裸裸的默契,興奮地叫人心驚膽寒。那時我就忍不住想,如果這都不算喜歡────什麽才叫喜歡?
────這大概是我活了二十多年來,直至目前為止,人生中最接近愛情的一刻。
徹底失去理智,感覺原來如此危險。
像在走鋼索,明明他就站在眼前,離我不遠,前進卻變得刺激且艱難。
高鎮東走了過來,走得比我慢,跨步卻比我大,晃晃地掐住我的手臂,臉湊過來,頂上我的鼻尖。我聽見他沉重而着急的呼吸,一口氣噴在我的臉上,我閉上眼,耳邊響起低沉又似醉的一聲:「程瀚青……」
......我們跌跌撞撞地爬上樓梯,急不可耐。
高鎮東的家裏陳設有些變了。床墊不再直接擺在地上,底下多了一組床板。一枝從前沒有見過的落地燈靜靜擺在床邊……
黑暗之中,我不小心踢到什麽東西,匡當一聲,我猜是某種鋁罐,也許是可樂,也許是啤酒。
「程瀚青、程瀚青......」外頭似乎下起了雨,漆黑的夜空漸漸反藍。
高鎮東不時叫着我的全名,嘶啞、難耐、性感。
射/精的那瞬間,我嘶地ㄧ聲,緊緊抱住高鎮東,左腿胫骨上一陣痛,是剛剛打架時不知道被哪個王八蛋踢了一腳。
以前高鎮東說過,我爽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反而很痛苦,我想此時此刻,我看起來大約也是同等猙獰,空氣中大約有什麽迷魂散,腳與背猶在火辣辣的疼,快/感卻也如假包換。
跟他的性/愛,是最痛快的。痛快到讓人想哭。
近三年後戲劇化的重逢,我連一句正經話都還沒對他說過,高鎮東也只是反複叫着我的名字,程瀚青三個字從他嘴裏吐出來,成了春/藥,我們像倆頭發/情的野獸,除了做/愛,還是做/愛。
………
這一覺睡到隔天下午近傍晚。高鎮東醒來時,對着我怔了許久,說實話,他那個表情讓我很想笑,我不禁想起酒後亂性四個字,可惜我們倆都是男的,如果他能是個女的,我立馬娶了他都不是問題。
他很快恢複本性,我沒想到的是,他開口跟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謝謝。以及抱歉。态度鄭重且認真。
我意會過是為了昨天打架的事。這樣的高鎮東讓我感到驚奇且陌生,好像長大了────不,也不一定就是長大,只是以前的我不曾有機會接觸過這一面的他。
我的确不是很了解他。
天亮以後,我才發現淩晨被自己踢倒的是一罐可樂,還是一罐開過沒喝完的可樂。可能也就剩下最後一兩口,結果全灑在地上,我想順手去擦,被高鎮東阻止。
「我踢得。」我說。
高鎮東嗤了聲,看我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他說有拖把,接着人就去廚房拿了一只拖把過來,自己把那地上那灘可樂給擦掉。
我半躺在床上抽煙,隔着煙霧看高鎮東拖地,隔了一夜小腿的瘀血已經變紫,不去刻意壓它,其實是不痛。從小到大我對對付淤青的辦法就是不去管它,反正總有一天會自動消失。
後來高鎮東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腳劃了一下,問:「你沒事吧?」
我搖頭:「沒事。」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來回掃了一圈,我身上只穿着條內褲,別說,這種眼光很容易讓人産生誤會。但我知道他只是在看我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口。
那臺黑色音響依然是靜止的。沒有音樂的緩和有點奇怪,太安靜,既無事可做,也無話可說,歸根究底,大約是高鎮東忽然變得『客氣』了,而我們又『不夠』熟。
氣氛有些凝結,時隔太久,或許高鎮東已經忘了以前那段肉體關系時的自然感覺,卻又找不到借口讓我先離開,我猜他是不好意思......經過淩晨的事,有什麽變得不再跟幾年前一樣。
我說不好,但在他身上看到了一點不自在。
...難得也有對別人幸災樂禍的時候,只是我沒表現出來。昨夜一連串失控的行徑,随着白日的到來急流勇退,那些爆發出來的心情并沒有完全死去,不過是再度龜縮回濕泥裏。且不說高鎮東的尴尬,其實連我自己也同樣無言以對。
抽完煙後,我幹脆站起來穿衣服,一句話也不想多說,擺在以前差不多就是我該走了的意思。一是我沒想為難他;二是我有預感,我們不會就此結束。
一路走到門口,我始終沒出聲也沒回頭,我知道高鎮東一直跟在我身後。
轉開門把,我說:「走了。」
一腳踏出門外,才聽到高鎮東開口。
「昨天你為什麽來?」他問。
「因為還記得你住在哪,」對着那張始終令自己着迷的臉,我頓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沒忘。」
他走過來撐住即将密合的大門,他定眼看着我,目光深沉,似試圖要在我的臉挖掘出什麽東西,幾秒鐘過去,他忽然笑出聲,莫名其妙地問我:「以前打過架啊?」
「讀書的時候,誰沒打過。」我說。
「看起來不像......你話很少,我以為你不是那種愛惹事的人。」他笑。
我想了下,自己也不太确定:「人會變吧。」
他點頭,附和我,「也對。」
話鋒一轉,他又問:「下禮拜有空嗎?」
「有。」我答得很痛快。......
那天并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也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大事,可我卻從此記住了這一天。
────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九號。
算是我跟高鎮東第一次『複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