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
與陳儀伶再次聯絡上,正好是情人節。
去年十二月底我再度與高鎮東恢複『關系』,退伍前是怎麽樣的,現在大概還是怎麽樣,但總架不住人會變,相處上到底有了一點不同。
不知不覺間,我跟高鎮東變得越來越『熟』。
那晚陪爛醉的高鎮東在林森北路打得那場架,彷佛為我們之間打開了一扇新大門。高鎮東說,總覺得又重新認識了我一次,其實我又何嘗不是。
十四號那日,我跟高鎮東跑去吃麻辣火鍋(并不是特意要約在那一天,正好排休而已),那是新店出名的那間十五年老店,生意極好,我們排了三十幾分鐘,點了幾大盤麻辣鴨血,正吃得面紅耳赤時,陳儀伶的電話便來了,看到那排號碼,我還了愣一下。
說起來,陳儀伶跟高鎮東一樣,都在我入伍之後便齊齊消失了,但我也不至于就此忘記這個女人。
鍋裏的紅白湯咕嚕咕嚕滾着,熱氣直冒,香氣四溢,電話裏,陳儀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大約是因為餐廳太吵。
兩年多不見,她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退伍啦?想不想我呀?」
語氣嬌滴滴的,給別人聽見,估計要以為我跟她有什關系。
......陳儀伶向來勇于對男人開玩笑。早年我已習慣于她這種奔放大膽的作派,亦随她去了,任她再怎麽語不驚人死不休,也只當沒聽見,那時陳儀伶說我太無趣,我也是笑笑過去。
我一邊舉着電話,一邊撈着鍋底的油條,說:「這兩年還好嗎?」
那頭笑吟吟地,也不尴尬,說:「就那樣吧,沒什麽變化呀。」
我預感她還有話,就沒出聲。高鎮東看了我一眼,将網子裏軟爛糊成一團的油條放到我的碗裏,我用手指着指桌上那盤有空了的鴨血,眼神示意他再點一盤。
「我…...」電話裏她說:「又分手了。」
我沒說話,等接着她說。
她問我最近有沒有空,能不能出來聊聊,我沒怎麽考慮就答應了她,又閑扯了幾句,挂電話前,陳儀伶忽然問我是不是在外面吃飯,我說是;她笑問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我不禁朝高鎮東看了一眼,不知什麽心态,淡淡地對電話拿頭說:「嗯。」
那邊沉默了幾秒,才說:「那不打擾你了。禮拜二見,我請客。」
電話挂上,就看見汗流浃背的高鎮東一張臉笑得別具深意,他說:「女人啊?」
我夾了一筷子牛肉,嗯了聲。
「朋友。」我又補了一句。
高鎮東嗤笑一聲,眼神不屑。
「知道男人要跟女人做朋友有多難嗎?」他說。
我反問:「難嗎?」
記得我曾跟他說過,我對女人難有感覺,但高鎮東好像一直不太相信,只覺得那是我太固執,生活太狹窄,我不會去反駁────歸根究柢,高鎮東不算同性戀,和他争這個并沒什麽意思。
高鎮東剝着蝦殼,扔了一只給我:「難。」
我不以為意,就沒接話,這時老板又送來兩盤鴨血,桌上一角堆着全是我跟高鎮東擤過鼻涕的紙混沌,老板赤着手,相當幹脆一把抓起丢到空盤子裏收走。
高鎮東忽然皺眉,問我:「你說那老板會不會洗手?」
我想了想,中肯地搖頭。
高鎮東笑罵了聲靠。
後來我忍不住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第一次是幾歲?」
「十六────十七吧。」他想了會兒。
「女的?」
「廢話,」他瞪了我一眼,這時候的我們倒真像一對認識多年的好哥們,他碰了碰我的杯子,說:「跟我的初戀。」
……是了。高鎮東跟我不同。他跟男人可以,跟女人也行,且他的生心理都能夠享受。
我灌了口金黃色的啤酒,冰涼苦辣的滋味從舌尖沖過喉嚨,使嘴裏的麻意更刺、更難受。
我語帶諷刺:「初戀?你還純情過啊?」
高鎮東哈哈大笑:「不知道有多純!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就很喜歡她,她很正點────我對她,算一見鐘情吧。」
「她是校花,我追她追得很辛苦,那時候年輕啊,我真以為自己喜歡她喜歡的不得了,所以非要跟她在一起不可,但在一起後又發現,我應該是喜歡跟她上床多過喜歡跟她談戀愛。」高鎮東伸手指右肩埋在衣料底下的紋身,他微瞇起眼,靜默半饷,看不出是不是對過往仍有懷戀,又說:「這是那時候紋的,就因為她說過一句話:『有紋身的男人都很酷。』…...」
────高鎮東的右肩到上臂有一片刺青。
就跟那些形象裏左青龍右白虎的黑社會惡煞差不多,高鎮東刺得是條龍,倒是沒弄得五顏六色,只是通體青黑的線條。樣子挺俗,卻不難看。
跟他的日子一久,我發現,他很少會把它那片刺青露出來,反倒是像刻意遮掩似的,除非是洗澡或者上床時那種不得不裸體的時刻,否則他幾乎不曾。即便是大熱天,通常男人穿個吊嘎上街也沒什麽奇怪,可高鎮東的衣櫥裏卻連一條背心都沒有,因為他從不穿無袖出門,在家也不穿,他的短袖衣物,袖子的長度也都能剛剛好遮住那條龍……
到那次吃火鍋我才知道,原來他身上那條龍是這樣的由來。我問他,會後悔刺這個東西嗎?
他非常坦蕩地承認:「以前幹得傻事數不清,就這一件事讓我最後悔。我問過人能不能把它洗掉,可是代價有點高,幹脆讓它跟我一輩子。」
我幹掉剩下的半杯啤酒,咽得有些艱難:「也不是很難看。」
高鎮東攤在椅背上,搖頭嘆氣:「不是好看難看的問題。就是,覺得沒必要,我以前就盡幹這種沒必要的事!」
「刺得時候痛不痛?」我比了比他的肩膀。
他點頭:「痛。」
「有多痛?」
「那時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就為個沖動,好像什麽都能忍,可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是很痛的────大概因為後悔了吧。」他笑。
我忍不住說:「你活該吧。」
他點頭:「是阿,我活該。」
高鎮東點了根煙,神情散漫,那頓麻辣火鍋是他買的單,老板娘莫名其妙給打了九折,我還以為高鎮東跟她認識,結果并不是。
出了店門,我問:「她為什麽給你打折?」
高鎮東将煙夾在指尖,一手搭在我的肩膀,得意地說:「看我長得帥吧。」
我一臉狐疑。
「其實她老公來我們店裏喝過酒。」他說。
我呿了聲:「真的假的?」
「真的,小費給得很大方。」他笑。
我搖頭。
天氣有些涼,路上有人推個推車叫賣單枝的玫瑰花,還有做成花束的金莎,是個上年紀的老婆婆。搭在肩上的手撤了下去,我沒動,只見高鎮東朝那部推車走去,彎下腰,和顏悅色地跟那位老婆婆說着什麽……
我當然不會認為他是特地要買給我的。
其實高鎮東心地不差。之前我們去陽明戲院看過兩次電影,門口也有個賣玉蘭花的老太太,她總是蹲在地上,高鎮東每次都會跟老太太買一把五百塊錢的玉蘭。他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都特別的禮貌而且關心。
有次他跟我開玩笑,「每個混混心裏都有一個奶奶。」
後面才知道,原來他幼時是由他奶奶一手帶大,隔代教養,從沒見過自己爸媽長得什麽樣子。奶奶是他唯一的至親,老人家過世後,高鎮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不管到底還有沒有親人,他都當作自己沒有親人。
他提着一把巧克力回來,沒多說什麽,只問我還想去哪;我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直到高鎮東再問一次,我才說,「回你家吧。」
「嗯。」他用那把金沙敲敲我的手臂,說:「吃不吃?」
我搖頭:「太甜。」
高鎮東也一臉嫌棄:「我也不喜歡這個,可我們店裏小姐全愛吃。」
我們走到巷子裏牽車,只見高鎮東忽然左顧右盼,看四下無人,就将手裏那把金沙随便插在一旁機車的籃子裏,彷佛甩掉了個燙手山芋。
我說:「你神經病啊!」
「我從小到大還沒給人送過巧克力,連女人都沒有,是它賺了。」他的行為舉止有時就像個孩子。
那晚我的心情很好,甚至有種說不上來的雀躍────看着那把插在別人機車上的金莎,忽然又反悔了,于是拔下鑰匙,走過去抽出一只,高鎮東回頭看見,有些挑釁地說:「不是不愛吃嗎?」
......我沒理他,重新發動車子,将那只包裝精美的金莎不倫不類地插在車上,幾乎憋不住笑意,趁機踹了他的擋泥板一腳,便催下油門,率先沖出了巷子。
後頭是高鎮東的高呼笑聲,紅綠燈迷離的變換,風刮着,我們一前一後地追逐,在新店路上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