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夏日夜晚,城市亮着燈,但街道是安靜的,坐在車裏只能聽見車輪碾壓瀝青路發出的聲響。
他們幾個人裏面只有簡紹從沒喝酒,萬娅和夏謙叫了代駕,簡紹從和姜慕知一路,就承擔了開車的任務。這是姜慕知第一次坐他開的車,跟簡紹從本人沉靜的性格很匹配,他的車技也很穩,始終保持在六十左右的速度,無論剎車還是油門都給得循序漸進。
姜慕知開了車窗,靠在窗戶旁邊,吹着晚風,她今晚喝的酒度數略高,酒精的後勁兒現在竄上腦袋,讓她變得有些遲鈍,就像是整個人被扔進了氣泡水裏。
“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了,你有什麽想說的、想問的,可以說了。”姜慕知閉上眼睛,面向窗外吸入一大口空氣。
“我……”簡紹從說,“我還是想知道紅矮星的事,當年發生了什麽嗎?”
姜慕知緩緩将氣吐出去,呵呵笑了兩聲:“你就想說這個啊,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點什麽別的——”她将最後兩個字拖得很長,聽上去有點微妙的意味。
簡紹從覺得自己的耳朵又紅了,他臉皮薄,在姜慕知這裏鬧紅臉的次數最多,那雙漆黑的下垂眼瞥了一眼後視鏡,這次他學聰明了:“還是說,你想聽我說點別的?”
姜慕知沉默了一會,開口道:“那倒不是什麽大事,告訴你也沒關系,但是,如果只有我說的話,是不是不太公平?”
“嗯?”
“這樣吧,假如我告訴你紅矮星當年為什麽解散,你就要告訴我,你為什麽不能登臺。”姜慕知眯起眼睛,笑着将頭從窗戶那裏轉回來,她看向簡紹從認真開車的側臉,“怎麽樣,成交嗎?”
簡紹從猶豫片刻,輕聲吐出一個“好”字。
故事的開端是從姜慕知第一次看到Steve Gadd的現場,一位來自紐約的爵士鼓大師,至此之後,學習架子鼓,和希望能有一支自己的樂隊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我大學的專業是音樂工程,編曲、錄音、混音,這些事情我都做過,然後越來越發現鼓點有意思的地方。雖然它沒有旋律,但是卻掌控着整個樂隊的節奏,它就像是樂隊的骨架,沒了它,樂隊裏剩下的樂器即便做得再好也只是一堆軟塌塌的皮肉。”姜慕知的敘述有些散亂,也許是喝醉了,又也許是回憶那些零碎的東西,讓她跟平時邏輯缜密的樣子變得不同了。
簡紹從沒有打斷她的話,他不自覺放慢了車速,想要讓路上的時間能再多停留一會。
“紅矮星,這是我人生第一支樂隊,也是最後一個。”姜慕知長舒一口氣,“就像是你知道的,當年《隕石襲來那一夜》走紅之後,其實有一些傳媒公司邀請我們參加一些錄制或者其他活動,但我們當時拒絕了大多數,一部分原因是那些小公司不夠穩定,另一部分原因是我們希望能夠在畢業的時候完成第一次現場,然後趁着這個熱度直接發展成為職業樂隊。”
“在我大四那一年,正好是即将畢業的時候,我們收到了‘夏至狂歡夜’的邀請。”
夏至狂歡夜,簡紹從當然知道這是什麽分量的現場。
實際上,只要是聽樂隊的國人基本都知道這個音樂節,這是國內最大的城市巡回音樂節,每年夏天開啓,去往不同的城市,在這裏既會有老牌歌手和樂隊,也會給許多有潛力的新人提供機會,當年的鱷夢樂隊就是在這個音樂節上第一次走紅。
“但是當年你們并沒有去參加這個音樂節。”簡紹從說。
姜慕知點了點頭,她的語氣仍舊平淡:“是的,我們沒有去,因為我出車禍了,剛好傷到了左肩韌帶,康複之後的幾年一直都不能從事高強度的運動,所以,我沒辦法參與彩排和訓練,只能退出紅矮星樂隊。”
“在我走了之後,剩下的人也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辦法湊到一起,紅矮星就解散了。”姜慕知說。
在她的話音剛落下,簡紹從不由回過頭去看她,目光中的驚詫無法掩飾。他的視線落在姜慕知的胳膊上,不過,由于等紅燈的時間有限,他不得不很快将目光挪了回去。
“對不起,我不知道……”簡紹從沒有想過竟然是這樣的原因,明明姜慕知打鼓的時候看上去那麽自如,他完全沒有想到她曾經遭遇過車禍,簡紹從這次想起來,姜慕知幾乎沒有怎麽穿過背心,穿得短袖袖子也都比較長。
“沒什麽好道歉的,都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康複得也很好,如果不是洗澡的時候還能看見留下來的疤,我已經要忘記還有這麽一碼事了。”姜慕知關上了窗戶,“而且現在當經紀人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我覺得如果我們做職業樂隊的話,應該不會賺這麽多錢。”
簡紹從沒有說話。
姜慕知沒忘記他們之間的約定,又問:“既然我已經說了我的情況,你也要告訴我,為什麽你不能登臺。”她知道這背後的原因可能并不簡單,但是,姜慕知實在是見不得紫杉樹樂隊就這樣被埋沒。
簡紹從那麽努力想要支撐着樂隊再多走下去,他做了那麽多的詞、那麽多的曲,一遍又一遍打磨每一次編曲和混音……這讓姜慕知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她在挖何恩到鱷夢樂隊時,跟他勸說過“機會”是多麽寶貴的一種東西,這是她的心裏話。
紅矮星錯過了夏至那一次機會,從此之後就再沒能聚到一起,她多少次做夢,夢到當年幾個年輕大學生一起高唱“理想”“自由”與“愛”的日子,然後哭着在深夜驚醒,坐着等待天空泛起青白的亮光,看街上其他人忙碌有為,而她躲在房間裏不斷、不斷地懊悔。
姜慕知自己已經錯過了一次,總是不願再看到別人錯過。
簡紹從已經将車開到了小區門口那條馬路上,他嘆了一口氣,像是下定很大的決心:“每次我登臺的時候,我總是會害怕有人沖上來。”
“沖上來?”姜慕知問,“是狂熱粉絲?還是……”
“不是。”簡紹從說,“是我媽媽。”
這些詞彙,分開的時候姜慕知都能明白,但合在一起就令她疑惑,不過,她知道簡紹從沒有亂編理由騙她,因為身側的青年在談起這件事的時候,神情變得驟然沉悶,他把在方向盤的手指關節泛白,終于在倒車入庫之後,熄滅了車子的發動機。
現在,一切都安靜了,只剩下地下停車庫蒼白的光照在地面上,周圍車子本來就不多,現在顯得愈發空蕩。
“我做過心理咨詢,也嘗試過再次登臺,當時每次當我看到頭頂的聚光燈那種刺眼的亮光,我就會耳鳴,注意力沒辦法集中,更不可能放開了唱歌。”簡紹從說,“雖然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紫杉樹恐怕會讓你失望了。”
姜慕知沒有說話,她看着簡紹從放在大腿上、攢緊的拳頭,伸手握了上去,不出意料,那是一片冰涼。
“可能我一開始組建紫杉樹就是一個錯誤,我本來以為這些應激反應都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消失,但是并沒有,它只是一直在那。”簡紹從沒有推開姜慕知的手,他順着她的力氣将手指松開,然後長舒一口氣,“走吧,上樓,已經很晚了。”
雖然那天晚上,簡紹從并沒有說清楚究竟是什麽事情刺激了他的神經,但現在姜慕知可以肯定,簡紹從之所以不能登臺是某種PTSD。
這是一種比較棘手的情況。
假如簡紹從只是單純地畏懼鏡頭,姜慕知還能使用一般的脫敏訓練,之前有新人歌手有“鏡頭恐懼症”,也被慢慢鍛煉好了……但如果是某種創傷後遺,恐怕就像是簡紹從所說的,這已經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只能交給專業的治療。
姜慕知的手在鼠标上滑動,面前電腦的頁面正打開在各種PTSD的相關資料,還有一些大醫院裏心理醫生的資料。
“慕知姐,你要的咖啡。”丁妮從外面走進來,她将咖啡放到了姜慕知的桌子上道,“姐,你怎麽一大早上就愁眉苦臉的,是部門又有什麽新項目嗎?”
“沒有。”姜慕知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竟然一直是皺着眉頭的,她關閉面前的網頁,端起咖啡跟丁妮道了個謝。
“那是怎麽了?”丁妮在姜慕知面前很直率,可能是因為姜慕知在她剛入公司那陣子親自帶過她一陣,這讓她把姜慕知當成了亦師亦友一般的存在。
姜慕知靠在椅背上,轉了轉:“确實,有一點事……”
丁妮聞言将辦公室的門關上,坐到了姜慕知的旁邊,一臉關切道:“怎麽了,姐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跟我說說。”
“你呀。”姜慕知在她的鼻子上點了點,開口道,“我最近看上一支樂隊,他們的各個方面都很強,尤其是主唱,既能寫詞寫曲,還能做後期,是世界頂尖音樂學院出來的高材生,音樂素養沒有半點需要擔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