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春秋
沈江墨第一次遇見藺傒文,似夢非夢。
那天夜裏,她舊疾發作,睡前喝下的藥已經起不了作用,她躺在床榻上無力再動彈。屋外漫天飛雪,而她卻渾身汗水涔涔而下,心口像凝聚了一團烈火,那烈火向她的四肢百骸蔓延,似乎要将她燒為灰燼。
可憐可笑,醫者竟不自醫。
一陣寒風破窗而入,兩扇格栅窗“咿呀”一聲開了,外頭的寒風裹着雪花越過窗臺,靜靜落在屋內。江墨雙眸半睜,隐約中看見一道颀長的黑影,慢慢往床邊來。
娘親說過,她的命是向閻王爺偷來的,什麽時候閻王爺想起來世間還有她這麽個人茍且偷生着,指不定就将她的命收回去了。
所以,娘親讓她好好活着,毫無顧慮地活着。
大概,今天閻王爺得了閑,終于想起她來了。
江墨腦子裏的思緒似騰雲駕霧,時而浮起時而沉落,實在沒辦法也沒精力去分辨眼前走過來的這個黑影是人還是鬼,亦或是來取她這條性命的。
黑影走近床邊站定,江墨眼前像蒙上一層薄紗,只能感覺到他身穿一襲黑色長袍,他背對着風雪,一張臉掩在了暗處。
一道清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命不該絕,今日我便留你一命。”
江墨的意識裏仍是一片混沌,聽聞此言,飄忽的思緒慢慢沉靜下來,腦子裏蹦出了個離奇的想法,莫非,當真是閻王爺來了?
那人說道:“我不是。”
江墨一瞬怔愣,此人能聽見自己的心裏話不成?看來确實非比尋常了。想來他說能留住自己一命的言辭,或許并非口出狂語……
正胡思亂想之際,忽然她感覺自己心口上壓着個東西,那東西冰冰涼涼,緩和了她火燒一般的灼熱感,江墨拾回了些力氣,睜開眼睛看過去,床邊坐着的竟是個人。
那人目光沉靜,只專注着——
江墨順着他的目光看過來,看見了他的一只掌心,就這麽壓在了她的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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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薄薄的日光從窗口斜斜地打進屋來,屋子裏大亮,江墨醒過來之後,感覺渾身清爽通透得很,再想到昨天夜裏夢到的那位奇人。
倘若真是夢,如何自己竟又活過來了?
今日她得去一趟太保府替那月公子複診,江墨草草用過早飯,可巧那太保府派來的馬車就到了,她背着個木箱就出門。
路途有些遠,江墨并不住在城內,她每次往城裏趕都得花去個把時辰。又偏巧昨夜下了雪,這會子雖停了,她人坐在馬車裏,寒氣也是一陣一陣往她身上鑽。
馬車剛到太保府門前停下,剛巧一位老嬷嬷從府裏面走出大門來張望,江墨下來一眼認出這是月公子的奶娘,趕忙地迎了上去。
老嬷嬷一見她來了,笑着說:“我們少爺正`念叨姑娘呢,催了我幾次出來瞧瞧,可巧就來了。”
“您久等了。”江墨說着,随老嬷嬷進了府,穿過中庭,往月少爺的院子去了。
那月少爺正翹着個二郎腿躺在床榻上,嘴角叼着不知道打哪來的草根子,聽到院子裏的動靜,趕緊吐了那草根子規規矩矩地躺平了。
江墨由老嬷嬷領着進了外屋,又有一個大丫鬟從旁側打開了裏間的門走出來。
那大丫鬟說:“姑娘可來了,外頭冷,快進屋來。”
江墨稍微欠身,跟着進裏屋,一進來果然暖和不少。
裏屋也很是寬敞,江墨把木箱子擱在案幾上,再過去瞧床榻上的人,見他面色紅潤,已經是恢複了八`九成的樣子,又見他眼皮子顫動,道:“月公子可是醒了?”
月生海聽聞此言,也裝不下去了,登時睜開眼睛,驚道:“咦?沈姑娘是何時來的?”
“才剛來的。”江墨也不去拆穿他,回身至案幾旁打開木箱子,拿了脈枕出來,又回到床榻邊,将脈枕擱在一旁,讓他把手腕放上去,替他診脈。
她在脈診之時,神色異常正經,月生海也不好去打攪了她,只得安安靜靜等着,不多時,她放開了手,說:“這傷寒已見大好,我再開一劑調養身子的藥方,早晚各一次,外用的藥該敷還是得敷着,其他倒無甚大礙。”
“這就好了?”月生海從床榻上坐起來,“這麽說,你日後豈不是不用再來了?那如何得了?”
“月公子說笑了,我是大夫,不來了豈不正好?”江墨走之案幾坐下,案幾上早有人備下的楮墨筆硯,她懸腕提筆,道:“我若時常到府上走動,那才不得了。”
月生海一時情急,光赤着雙腳就下了床榻。
剛巧那大丫鬟端着茶盤進來,一見他僅就着件單衣就下床來,腳下也光着,就說:“沈姑娘你快勸勸我們少爺,這好容易病才好了,這會子又不知個好歹,仔細那寒氣從腳底板鑽進去。”
“多嘴。”月生海說:“哪裏就病死我了?把你手上那東西放下,到外頭待着。”
“又胡說了,什麽死啊活的?這話讓大夫人聽見了,又該賜少爺掌嘴。”大丫鬟說着噗嗤一聲笑了,将茶盤放下,轉身又出去了。
月生海嘀咕道:“愈發沒了規矩。”
江墨微微蹙眉,這藥方可不好寫,月公子這身子矜貴,藥下猛了反而傷身,藥下輕了又怕起效不到位,再一個延誤了病情。
先前她給一方百姓看診,如何用藥心裏知根知底,用錯不了藥,只是到了這月公子身上,需要考慮太多,這樣鐘鳴鼎食之家,一個輕微的疏忽也夠她擔罪的了。
前陣子他外感傷寒,她也只開了紫蘇,桔梗,白芍等藥,連枳實都不敢寫上去。這會子也是茯苓,當歸等較為溫和的調理用藥。
江墨寫好了藥方,剛好那大丫鬟去而複返,她正好把藥方交給她,又交代了如何煎熬,說完提着個木箱就準備作辭。
月生海急忙忙的拿了一件裘衣就要送她出去。
江墨回身道:“月公子留步,外頭寒氣重,當心再受寒。”
月生海打量她一眼,“知道外頭寒氣重,你還只穿這一件薄長衫?”
江墨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說,她因生有頑疾,向來體熱,并不怕這些寒氣。
月生海想也不想就把身上那件裘衣遞給他,江墨一再推謝,月生海固執起來,旁人說勸不得,江墨只得忙忙提着個木箱跑了,月生海想追上去,讓幾個丫鬟給攔下了。
大丫鬟眠衣說:“你別急,我拿去給她就是了,你們幾個看好少爺。”說着接過裘衣就跑了出去,她一路追到大門,哪裏還有沈江墨的身影。
月生海聽聞,氣急了,“這樣冷的天氣,她一個女子如何受得住?府裏頭派去接她的馬車怎麽也沒送她回去?”
眠衣說:“不止呢,沈姑娘的看診錢,咱們也沒來得及給。”
月生海一聽,忽然有個主意閃過心頭,接着笑笑道:“果真如此的話,那還得我親自跑一趟才顯誠意。”
江墨跑出了太保府,寒風迎面襲來,方才在那屋子裏實在憋得厲害,這一下子一陣風吹得她渾身通透,精神頭也起來了。
她就這麽徒步走回去,只是途中又下了雪,回到家裏時,四肢居然一陣冰涼,十根手指頭凍得通紅,這也是少有的奇景,看得她心裏還有幾分高興。
這天夜裏,一夜好眠。
只是第二日深夜,她舊疾再次來犯,那陣烈火燒得她頭昏眼花,幾度昏死過去。
她平時喝的那藥,看來是對她徹底失去其效了,今天她還特地加重了分量,依然不起絲毫作用,而這頑疾又來得愈發的又勤又猛。
江墨再一次醒過來,天色未亮,屋外的風雪依然咋呼着,她擡手抹一把額上的汗,蹭了滿手心的汗濕,她費力地翻了個身,想從床上起來,兩只手臂實在運不足力氣,好幾次起來一半,又跌回床上,她掙紮半天,一不小心從床上滾了下來,這一下撞得她眼冒金星。
她歇了好一會才慢慢地往外面爬。
她爬出了堂屋,扶着案幾坐着歇了一會,再扶着牆慢慢挪到門口把門栓卸下來扔在地上,格栅門猛一下被屋外的寒風吹開了。
江墨躲避不及,被撞得往後一摔,只是那陣裹着飛雪的寒風讓她舒服許多,意識也清醒了幾分,她饑渴一般看着院子裏那層厚厚的積雪,不要命地爬了出去。
江墨整個身子陷在雪堆裏,昏昏欲睡。
直到她聽見遠處有靴履踏雪而來的聲音,嘎吱,嘎吱,隐隐約約傳入耳內,江墨無力去理會,眼眸一開一阖,随時要睡過去。
忽然她感覺渾身一個懸空,像是被誰給打橫抱了起來,往屋內走去。
她下意識掙紮,“不去……我不回去……”
那人沒理會他,擅自将她抱回屋裏,身後的門自動關閉,他抱着她進了寝屋,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只是她剛躺上去,手腳就不安分,掙紮着要再起來。
但這次,她真的沒力氣了。
朦朦胧胧之中,江墨似乎又看見了那人,她試着張了張嘴,扯着嘶啞的嗓子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想了一想,道:“妖。”
江墨的思緒微微凝滞,原來不是神仙。
那人又說:“不是。”
江墨小聲說道:“可惜,我病成這樣,你吃了只怕要鬧肚子。”
這人身上帶着一股清冽之氣,讓她忍不住想往他那邊靠一靠,她也……确實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手順着他的胸膛往上摸,手指頭探入他的衣襟時,他伸手扯下她圖謀不軌的爪子。
手腕上一陣冰涼,對她來說也是好的,只是心口燒得發疼,四肢百骸都疼。
接着,她又感覺到心口壓着一樣東西,和那晚一樣,是他的掌心。
那陣灼熱感很快冷卻下來,江墨那只手從他掌心之中脫落,摔在床沿,她感覺不到疼,只覺得困極……
她努力集中精神,她還有話——“為何救我?”
那人一把低沉的嗓子聽來實在悅耳,他說:“受人之托。”
江墨只來得及問一句:“誰?”話音一落終于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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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之後應該會一直更一直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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