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春秋
那人每每在江墨舊疾發作時出現,翌日江墨醒過來時,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他曾說過,他是妖。
江墨住的這處确實臨山近水,她生性喜靜,鎮日與藥材為伍,接觸的也大多是一些病人,何曾招惹了那樣的妖魔之物?
或許是她平時上山采藥時,與什麽妖魔結下機緣也未可知。
那妖三番兩次救她脫離疾痛,想來也是個善物。
只是近日那頑疾卻又不犯了,那妖自然也不再現身。
今日江墨入城替人看診,街上飄雪,她和往常一樣仍舊是一身青色長裙,只撐一把油紙傘擋雪。
熟悉她的人早習以為常,只當她一個學醫的,自有不同尋常的神通本領。只是也不見其他大夫如她這般,寒冬臘月裏,僅着一襲單薄的青衫裹身。
話雖如此,她一身青色長裙在這銀裝素裹的景致裏,像極了那冰天雪地裏靜立的一玕青竹,她自有一股清淡香氣如影随行,旁人不知,以為是她常日泡在藥材堆裏沾染出來的藥材香。
江墨雖懂醫術,卻不在城內設醫館,時有上門問診者她也接待,有一些病重了些的會派人來請,有些直接派一封請帖過來。
她診完最後一戶人家,天色還亮。
那家屬将她送至門口,想把手裏的甜糕送給她,“天寒地凍的,難為姑娘親自跑一趟了,這個拿着路上吃,暖暖身子。”
她卻推謝道:“這個給您孫兒留着吧,這甜糕我也會做的。”
“拿着拿着,”大娘拉過她的手一把将一包甜糕塞過去,道:“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成日家東跑西跑地出診,哪有時間閑下來做這些東西。”
“……那就,多謝大娘了。”江墨笑了笑。
“你時常出診,這本該是你分內之事,大娘也不好說些什麽,只是你得了空也來大娘屋裏坐坐,一個人悶在家裏可如何是好?你雖是大夫,但也總有不便的時候,有什麽需要就過來和大娘說,你娘生前對大娘家也是諸多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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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墨嘴角含着一笑,本想慢慢等她說完,可是這大娘幾番感慨過去,又感慨了回來,又想回屋拿件外衣給她禦寒,江墨只得說還有下一家等着她,說着忙忙地施了一禮便提着個木箱子走了。
回去的時候,她在街邊的書攤前停下,挑了幾本狐鬼神怪的書冊。
娘親說,姑娘家家的若是要讀書就讀些有益的聖賢書,倘若醫術看累了,讀讀四書就不錯,還叮囑她那些個雜書少碰為妙,讀多了反移了性情,是以不讓她看那些個。
江墨心道,這幾本志怪書冊,應該就是娘口中的雜書了。
回到家裏,江墨進廚房燒柴煮飯,接着就在竈邊拿着集市上買回來的書冊看,裏面講些狐妖花妖,要麽報仇要麽報恩,總少不了要和人類厮磨一番。
看到最後,她終于将一鍋飯煮糊了。
後面幹脆連飯也不吃,就着大娘給的甜糕裹腹,煮了壺茶擱涼了再喝,天色完全暗下來時她還在看那志怪書冊。
風雪早停了,屋外冰封千裏,竟是一絲動靜都沒有。
直至深夜,江墨就着溫水洗漱一番,又摘了發簪,爬上床榻就靠在床邊看那書冊,愈發地沉迷與此,旁邊的案幾上點着油燈。
油燈上那一小簇火焰來回輕輕搖曳,照得屋子通亮。
突然一下那火焰忽明忽滅。
江墨起疑,擡起頭來對着空無一人的屋子微微發怔,僅片刻時間,她忽然像是感知到些什麽,嘴裏喃喃問道:“你……來了?”
油燈的火苗在一陣忽如其來的攪亂之後,又恢複了平靜。
無人應答,但那陣清冽的氣息卻十分強烈,江墨拿着書冊的手慢慢放下來,清水似的眸子在屋子裏轉溜了一圈,沒有任何人的蹤影。
忽然她發現腳邊的軟被出現了一抹陷下去的痕跡,有人坐了上去。
江墨微微抽一口氣,急忙把雙腳一收,那本書冊“啪噠”一聲掉落地面,她愣愣盯着床邊那處微微下陷的褶皺。
今夜她并未病發,他來做什麽?
或者來的不是他,可那氣息分明就是他。
“今夜你舊疾發作,早些休息。”一陣低沉的嗓音幾乎在她耳畔響起,比之屋外的冰雪還要冷冽幾分,卻因着有幾分熟悉,讓江墨感到親熱了些許。
“你如何得知,今夜我會舊疾發作?”江墨望着空蕩蕩的床邊發問。
他只說:“我知道。”
江墨掩嘴笑出聲,長長的青絲垂在了臉側,“這算什麽回答?”
他默了半晌,江墨以為自己一時失了分寸,口無遮攔得罪了他,心道若是這妖的脾氣上來,會不會就此拂袖而去?
他卻道:“我是妖,你不怕?”
江墨說:“我自幼随我娘親走南闖北,雖談不上見識廣泛,卻也算有過些許見聞,聽說有些妖魔知恩圖報,他們待人好,大抵是報恩來了。”
那妖聽聞此言,又不作聲,江墨不知他要做什麽,只感覺床榻輕微搖晃一下,大概是他站起來了,接着她就看見原本摔落地面的書冊淩空而起,像是被他拿了起來,然後擱在了床邊。
他道:“你方才的見聞,莫非是從這些閑書上得來?”
江墨臉上微微一紅,窘迫問道:“這書上說的不對麽?”
他淡道:“這書上說的,也對。”
“那你……”
“但我不是。”
江墨一怔,問:“你我未曾謀面,亦非親非故,你救我做什麽?”
他似乎又坐回了床邊,說:“那晚我回答過你。”
“可我不信。”江墨說完才驚覺自己篤定的口吻過于失态了,急忙改口道:“娘還在時,這世上唯我與娘親相依為命,你說你是受人所托,難不成授托之人是我娘?”
那妖安靜片刻,回道:“不是。”
江墨猜想也不是,她說:“除去我娘,還會有誰會待我如此?”
他卻只回了句:“不可說。”
江墨坐起來還想對他說些什麽,不期然身子倏地發軟,心口似要炸開,她整個人即将往床外邊摔下去時,被一雙手接住了,同時一陣風将油燈吹滅,屋子裏讓暗黑籠罩。
那妖将她扶回床上躺下,手伸過去壓在了她的心口上,一陣清涼的氣流緩緩注入她的心肺,直通各處脈絡,讓她的意識清醒不少。
江墨把腦袋往裏側別開,初次以清醒的狀态面對此情此景,讓她極難為情。
過了半晌,她想通了似的又把臉扭了回來,看向床邊那道些許模糊的影子,可惜屋子裏太黑,她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慢慢的,或許是又犯迷糊了,她喃喃問道:“為什麽你不讓我見見你?”
“你我非同道,見來作甚?”一把清冷嗓子,把這話道出了幾分冷情意味。
“你我既非同道,你卻救我一命。”這話倒像随口說出的,無心的反駁,她不是真想見一見他的模樣,只是想和他說說話。
屋子裏安靜下來,他以為她終于睡過去時,她忽然又開口了,“冒昧一問,你是什麽妖?”
他卻是有問必答:“貓妖。”
這話聽來像是他信口胡謅出來的,江墨心道,這妖的話不可盡信。
“下次你什麽時候再來?”
“你病發之時。”
“我若一直不病發,你就不來了?”
“嗯。”
“……”
“那我這病,你治得好麽?”
“須得花費些時日。”
“需要花費多少時日?”
“……”
這回他卻不答話,只說:“你該休息了,”
江墨也不糾纏這個,随口又換了個問題,“明天我醒過來,你是不是又走了?”
他“嗯”了一聲應道。
江墨又安靜下來,每每在他以為她要睡過去時,她總會違逆他的猜測。
她又道:“那我沒有病發的時候,你會來看我麽?”
他默不作聲,沒有回答。
那妖不言語,江墨也不繼續問下去,一時間彼此都沉默。
良久過去,他終于回道:“會。”
江墨已是昏昏欲睡,聽到他的話,瞬間清醒過來,又繼續開口道:“那我明日——”
他即時打斷她的話,“明日我不來。”
“那後日——”
“後日我也不來。”
“……”
江墨想了一想,“那歲朝前一晚,你可有空前來?”
他思忖片刻,答道:“好。”
如此,江墨終于安心入睡。
那妖見她已無大礙,便起身離去,他出來之後,見到屋外月色皎潔如水,映的雪地一片清亮。
……
……
笏九望着床上昏睡的江墨,內心十萬個懊惱。
真小看了那黃鳝精的野心了,那晚他不過晚了一步回去就讓那黃鳝精有機可乘,沒想到解決了蘇珩之那老妖精,倒忽略了這黃鳝精。
從一開始這黃鳝精就在打青蓮的主意,他不該大意的。
桃李走過來問:“江墨怎麽樣?這兩天一直沒有反應麽?”
笏九只點了下腦袋。
桃李說:“施展幻境之術,除了先生和你九尾一族,那麽就是山鬼懂得這些了。”
笏九轉過去,眯着殷紅色的狐貍眼問:“你的意思是,是山鬼和黃鳝精合謀,讓江墨陷入幻境當中?”
桃李搖頭道:“先生派我去查探過,山鬼也是受黃鳝精的牽制,黃鳝精捉了朝歌作為要挾。”
笏九忽然冷笑,“這黃鳝精倒真不知死活,山鬼的心愛之人都敢下手,不知道青蓮對他到底有什麽作用,居然讓他做到如此地步。”
“不管黃鳝精要青蓮做何目的,”桃李幽幽道:“先生說了,如果江墨通過幻境再次經歷那一世,恐怕會喚醒她身為青蓮的意識,回歸青蓮本體。”
“那樣的話,江墨會怎麽樣?”笏九怔然問道。
“屆時,江墨會吸引各方妖魔的注意力,她雖有佛息護體,但并非所有妖魔都對她束手無策,”桃李想了想,低聲道:“至少我師叔就不怕她的佛息。”
笏九哼笑,“我道是什麽呢?放心吧,她有你們先生保護,出不了事,再來還有我呢。”
桃李看他一眼,“不靠你的話,江墨就不會躺在這裏。”
笏九:“……”
這時,藺傒文走進來,直接到床邊把江墨打橫抱起來,說:“眼下最要緊的不是江墨醒過來之後的事,而是她醒不醒得過來。”
笏九皺眉,“此話怎講?”
桃李解釋道:“幻境裏,如果江墨做出的每個決定與那一世相差無幾,或者她的所作所為不會改變最後的結果,那麽她才可以順利醒過來,否則,她将永遠困在夢裏。”
“開什麽蒼天玩笑?”笏九認真道:“那一世的沈江墨和這一世的沈江墨怎麽可能一樣?這一世的人類沈江墨會收留九尾狐,那一世的沈江墨作為第一世青蓮轉世,不滅了九尾狐就不錯了!”
“所以才說危險。”桃李也認真回應。
藺傒文打斷他們,淡道:“笏九,我把江墨帶回地府裏,她在這裏我不放心,至于沈媽媽那邊,需要你去應付一段時間。”
笏九大驚失色,如臨大敵,“沈媽媽我怎麽可能應付得來?”
藺傒文只回了句:“有勞了。”話音剛落就抱着江墨從屋子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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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也是無法控制啊!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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