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春秋
江墨忽然覺得這日子有些漫長,尤其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讓她算不準時辰。
自從娘親離世,一開始她覺得日子實在難熬了些,到後面一個人竟習慣了,一天時間不過就是日頭打東邊到西邊,一晃眼的功夫。
截至今日,她追想起來絲毫不知這三年光陰是如何在自己身後堆起來的。
她身患頑疾,一年到頭得過且過,日子重複多了便麻木了,有時渾渾噩噩,有時清醒明晰,清醒時難免多想,想得多心裏便難受,郁結于心,反而不利于她。
她以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曾想卻來了只妖,救了自己一命。
江墨出診回來,兀自沉思了一路。
說來好笑,她與周遭的人走不到一起,到頭來竟是和一只妖親近了起來,又或許這是她的一廂情願,那妖指不定暗暗認定她忒難纏。
他不過是到訪了幾回,她就要他過來陪自己過元歲節,如此行徑未免出格了些,不是姑娘家該有的作為。
會讓旁人笑話的……
思及此,她忽然停下來,內心裏徑自糾結了半晌,見天色快暗下來才加緊了腳程。
她人還未到家門口,遠遠就看見院子外面來了一批人馬,她心內大驚,趕忙跑了過去才發現來的人竟是月生海。
月生海一見到她便歡喜地迎了上來,“你終于回來了,叫我好等!”
江墨見他身後還跟着四名小厮,官宦人家的公子出一趟門合該有如此陣仗,果真是烏衣子弟,翩翩裘馬,她問:“月公子此番前來,可是有要事?”
月生海正欲開口,發現她身上還是一身輕薄的青色衣裙,不覺擰眉,“便是你有通天的本領也不該如此糟蹋自己,天寒地凍的天氣,沒見過這樣的。”
對待江墨時,他難得細心,也難得正經,說着脫下身上的裘衣要替她披上。
江墨避開了,說:“多謝月公子好意,月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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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生海一雙手僵在半空,好不尴尬。
他月生海何曾受過如此冷落?想他生于鐘鼎之家,亦生得一副堂堂相貌,凜凜身軀,也算讀過幾本聖賢書,他默認為自己或才或貌比之“城北徐公”毫不遜色。
每每出行,若不是他只好騎馬,想必也是各方女子以果擲之滿車,聊表愛意,若不是他身強力壯,後世也必将流傳一則“看殺月郎”等凄美之談……
他猛往身後看過去——後面四個小厮忙別開了臉,其中兩個占了一左一右,另外兩個一不小心互相對上了眼,面面相觑雙雙一愣,急忙一人朝上一人朝下,別開了臉。
江墨觀望了半天,實在參不透個中玄機,道:“月公子?”
月生海回過頭來,笑笑道:“咱們屋裏說,外頭怪冷的。”
江墨只得開門,請他進院子來,再把人往屋裏請,邊說道:“寒舍簡陋,月公子莫要見怪,委屈幾位稍坐,我去沏壺茶來。”
月生海看她穿的單薄,又不肯添衣,實在不忍心再讓她外出幹活,“你等等,燒水沏茶這等粗活讓他們幾個去忙,你且坐下來歇一歇。”
“豈有讓客人忙的道理?”江墨說着要往外走。
“他們幾個本就是跟過來伺候我的,他們自行分內之事,你別忙。”月生海回頭朝幾個小厮使了個眼色,小厮們立刻領會,忙忙地退出了堂屋,轉去廚房燒水。
月生海笑笑說:“你坐,我此次前來的确有事”
江墨思忖片刻,依言坐下來,問:“很要緊的事麽?”
“要緊,也不要緊,”月生海從腰帶裏取出五兩銀子放在案上,推過去給她,“這是你上次看診的錢,我病已大好,你功勞不小。”
江墨略略掃了一眼,只說:“多了。月公子正直體壯,偶感傷寒也并無大礙,憑任何一位大夫都做得的事,江墨不敢居功。”
月生海搖頭,“不多,這就是鄙府該有的禮,你且收着,這是第一件。”
江墨稍作沉吟,只好收了銀子,問:“第二件是什麽?”
月生海說:“我想聘一位大夫長居我太保府內,一則我若再有個傷寒病痛,也便于及時就診,二則家父年邁,卻為朝堂之事日夜操勞,費神費思,近日來身體大不如前,倘若府中有位大夫時常為家父調理身子,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江墨聽聞此言,心中已了然大概,只不言不語地等着他表明來意。
月生海不是特別有把握,拿不準她的意思,他想了想,只好把話挑明,“我覺得你就挺不錯,你感覺如何?”
“承蒙月公子盛情,只是城內的大夫,醫術高于江墨者不勝其數,請恕江墨不能勝任。”她說着站起來,盈盈施一禮,以表歉意。
“你……”月少爺生來頭一次被連着拒絕兩次,如此直接讓他頓覺臉面盡失,一時怒火攻心,拍案而起,指着沈江墨正待一抒他那少爺脾氣,倏然之間又頓住。
那書上說了。
君子氣量涵益一世。
君子量不極,胸吞百川流。
君子浩然之氣,不勝其大。
……
月生海頭一次覺得書上所說實在可恨!
他狠狠一甩袖,一口氣憋在胸口不吐不快,他問:“你覺得有什麽不妥麽?”
江墨似乎并不懼怕他,她連一只妖都不怕,說:“江墨是個粗俗之人,過慣了粗野生活,這侯門公府,江墨住上半日也怕是寝食難安。”
“這話是怎麽說的!”月生海急急道:“你只說出實話來,不必同我這般客氣。”
既然如此,江墨只得實話實說:“這屋子我和我娘親住了十幾載,我不願意離開,”又下了逐客令:“時候不早了,月公子請回吧。”
還有一個原因,她身患頑疾的事外人一概不知,她有意隐瞞是不想多生事端,又或是惹出一些閑言閑語來讓自己不快。
月生海見她實在固執,再三勸之無果,時候也确實不早了,他不能久待,最後只得匆匆出門。
小厮端着剛燒好的水又沏好的茶過來,一時不察他滿臉愠色,問:“少爺,喝了這茶再走不遲啊。”
月生海道:“蠢貨!這茶拿進去讓沈大夫喝!”
說完猛一扭頭,連腳底板都帶着怒氣,走時只差在身後留下一堆怒火。
月生海的人馬走了之後,這屋子終于清淨下來,江墨看着案桌上,正冒着熱氣的壺嘴,四周的沉寂讓她愣了片刻,她過去掀開壺蓋,等茶冷下來再喝。
夜裏,江墨坐在床邊,聽着屋外呼嘯的風雪,一邊梳理長長的發絲,一邊失神發呆。
她若未病發,那妖就不來。
他不來,這屋子怪冷清的,他來的時候這屋子也不熱鬧,但是他可以陪自己說話解悶。
或許正因為他與自己非同道,所以她才沒了顧忌,和他什麽都能說起。
江墨無語發笑,正準備躺下時,霎時間感覺到了一股非同尋常且熟悉的清冽之氣,她急忙坐起來四處張望,問:“是你麽?”
等了片刻,終于等來了屋外敲響門扉的聲音。
江墨怕是深夜裏發病連夜趕來問診的病患,急忙披了一件外衣就出去了開門,沒想到門口敲門的竟是一位老道長。
那老道上下打量她一眼,毫不贅言,道:“姑娘,你這屋子裏有妖氣。”
江墨一怔,心中大為緊張,莫非這老道說的妖氣是指他?這回來的真不巧,她笑笑道:“道長說笑了,我自幼居于此,一直相安無事,再說我這屋舍裏盡是些藥材,百味雜陳,恐道長一時認錯了。”
老道撚撚長須,雖兩鬓斑白,卻依然神采奕奕,“姑娘,貧道我行走江湖數十載,伏妖無數,不曾認錯。”
這老道兩眼如炬,十分有神采,他見江墨神色中帶着幾分慌張,一眼便猜定她似乎有意袒護那妖物,他提着把木劍就要闖進來,“姑娘,貧道無意傷及無辜,但你若是與那妖物勾結,休要怪貧道不留情面!”
江墨急急道:“道長誤會了,他是好妖……”
“果然有妖物!”老道不管不顧提一把木劍闖了進來,“何方妖孽!見了本道還不速速現身!”
江墨唯恐老道傷了他,也不知道他打不打得過?
那老道忽然轉過來說:“姑娘,自古人妖勢不兩立,你好生迷糊!還不快快将那妖物交出來!”
“老道糊塗,竟人妖不分。”那一把低沉清冽的嗓子像是從屋頂傳來。
那老道忙從屋子裏出去,身手靈巧躍上了屋頂。
而此時,寝屋裏走出一道黑影子,江墨還未來得及看清那影子的模樣就被他一把摟住了腰身,雙腳離地帶出了屋子。
老道發覺中計,去而複返時,屋子裏早已人去屋空,繼而循着這陣所謂“妖氣”追了上去,
江墨耳邊有寒風呼呼作響,她讓他摟在懷裏,下巴擱在他肩上,被他緊緊抱着騰空而飛,不知道要往哪裏去。
不知越過了幾裏地,他尋了一塊敞地停下來。
夜空烏雲遮月,四周也是暗淡無光,江墨只感覺眼前站着個身材颀長的身影,或許是他身上的衣着也是黑色的,所以他依然是個黑影。
“眼下該怎麽辦?那道長會不會追上來?”江墨四處望了望,有些不放心。
“追不上來,他的速度不及我半分。”他言語之間口吻依然平淡。
江墨在黑暗中盯着他模糊的臉看了半晌,問:“你看得到我的模樣麽?”
他回:“看得到。”
真不公平啊,她看不到他……
江墨覺得自己靠他太近了,自覺後退了一步,“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去?”
他沉吟片刻,道:“那老道生性固執,不知變通,他追不上我們,也許會折返回你那裏守株待兔,我們且等兩天再作打算。”
“可是明日我還得出診,我的藥箱沒有帶來。”江墨微微皺眉,有些無奈。
“藥箱裏有什麽?”他問。
“針灸包,醫用刀具,脈枕,一些止疼散,止血散,紙筆墨……”
“明日我陪你去買。”
江墨說到一半,聽了這話一愣,“你陪我去買?”
他道:“嗯。”
江墨不由翹起嘴角,“天亮之後,你不走麽?”
他回道:“不走。”
這下她徹底笑開,顧不上他能看見,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名。”她也不知道妖怪有沒有名字,妖怪會為自己取名字麽?
他輕輕說道:“藺傒文。”
江墨不知道是哪三個字,不過也夠了,沒想要繼續問下去。
……
笏九看了床上的江墨一眼,問旁邊的人,“她是不是做春夢了?笑那麽開心?”
旁邊的郁壘扭頭看了一眼坐在案桌旁喝茶的某人,說:“也許是夢見心上人了。”
藺傒文笑笑不語。
只有桃李的腦子最清醒,“笑得再開心也無法保證她最後能不能醒過來。”
屋子裏陷入沉默……
郁壘忽然說:“先生不是讓你去應付沈媽媽麽?你怎麽又來了?”
笏九猛的渾身一僵,支支吾吾道:“我……沈媽媽……我不會應付……”
桃李開口道:“江墨消失好幾天了,沈媽媽一定着急,你這麽跑過來讓她一個人該怎麽面對?我聽說沈媽媽平日裏待你不薄。”
“不是,你們聽我說,”笏九轉向衆人,“沈媽媽發現江墨不見了,馬上就想去報警,我只能把她弄暈,可是她一醒過來就想報警!再說我是一只狗好麽!我怎麽能跟她說話!諸位請替我考慮考慮好麽!”
郁壘問道:“那她現在怎麽樣了?”
笏九心虛道:“還暈着呢。”
***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就是一段和前面幾個人物有點聯系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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