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被遺忘的日記
酒店到學校的車程不遠，現在還早，有涼風吹過，坐在不顯擁擠的公交車上，更有心思将目光投注到窗外，看街道、方亭、植被在與車輛行進速度的較量下，被迫有了假象般的活力。
公交後排坐了幾個穿校服的男孩女孩，嬉笑着在聊些關于作業老師假期等各類充斥着他們日常生活的主題字眼。
尹洱融入不了他們的青春，依靠着靠背假裝打盹，實際在回憶往昔，自己在如他們那般年歲的時候在想些什麽。
無限重複的日子裏，只有不知何時會爆發的情緒成為簡單校園生活的調味劑。
可是那些情緒又來自哪裏？
是接連幾次的月考失利，是食堂大廚今天終于做了頓好飯，是總讓家裏人不滿意的成績，還是又和上課愛好打盹的同桌鬧了別扭......
她又想起了莫可琳方才說到的：你不該這麽苦的。
莫可琳沒說什麽是苦的，卻用這個字簡單概括了她的整個青春。
十六七歲的青少年難免矯情，說着要在成長中努力變得堅強，其實有多麽想讓別人發現自己的痛楚，不是為了獲得安慰，只是為了讓人覺得可悲。
記得高中有一段時間，班裏人喜好比較誰能最快地流出眼淚。
或許是當時日常太過枯燥，他們實在無聊才發掘出了這個無厘頭的游戲。
明明都不是演員，卻格外積極地期盼自己活躍的淚腺能拔得頭籌。
雖然并沒有人清楚這樣的勝利能代表什麽，但這有競争又有煽情的游戲還是得到了很多人的參與，就連平時總是扮作成熟的莫可琳也和他們打成一片。
在有一天中午午飯時間去和廚房大叔要了一小瓣洋蔥，偷偷在手心裏抹上汁液，下午到教室的時候見個人都要眼眶通紅地朝他哭天搶地的淚流滿面一次，直到被她不通情理的同桌發現了手上的奇怪味道，在全班人面前舉報她勝之不武，這場堪稱傳奇的鬧劇才算結束。
他們玩得不亦樂乎，尹洱僅在一旁觀戰，到最後卻成了被全班人稱為“不動如山，堅如磐石”的最後贏家。
那是他們不知道，在無人可見的夜晚，她和自己對弈，玩了這個游戲有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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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思索，在想些什麽的時候能讓自己更快流淚。
她試過被稱為十大淚目電視劇裏的傷感片段，也試過死擰自己的大腿，還試過回想幼時爺爺住院期間那只傳聞中被海豹給吃了的她最喜歡的小貓。
最後卻都是沒有用處。
直到那天——
尹洱還記得那是個落魄的陰天。
她又一次在回家的同一輛公交車上看到了他。
他最喜歡的那個靠右最末尾的位置已被她占據，車上人影潺動、摩肩接踵，混雜的空氣粘稠，她有些慌神，眼神跟着他踏上來的腳步，剛試探着顫動一下，便瞬間偃旗息鼓。
他朝着對面走去，直到車門關閉，車輛啓動也還是沒有出現。
而她躲藏在擁擠的人群之後，注視着那熟悉的背影越來越遠，到完全消失，也沒有勇氣追上前去問他一問。
之後又不過一周，他和某個低年級的女生在動态官宣。
尹洱對傳聞中的那個她沒有任何印象。
她也不想去了解，只是從那刻開始，覺得自己大概成為了那個游戲真正的贏家，卻從來不敢去輕易嘗試。
怕沉溺于苦難，又羞于同他人訴說。
在回來的半路上莫可琳又打來了電話。
她屬實是心急的不行，不是為了想早點去尹洱家裏，而是想早點了解到她和尋攸駱之間的任何點滴的動态。
但事實上的情況卻沒有什麽讓她能提起精神的。
莫可琳對于尹洱的漠視很不理解，她以為經過這麽一遭，那沉寂的愛戀應當死灰複燃才對，就算沒她想象的那般驚心動魄風風火火，也應當有那麽進展才算正常。
可是尹洱如今給人的感覺卻是比那寺廟中的老僧還要沉穩，像是去聽經誦佛看破紅塵了一般，這讓她在驚嘆之餘不免有些害怕，因此對那在陡峭的高地山嶺發生的事情愈發好奇，直到今日結束，夜幕降臨的時候還在央求着尹洱給她講一講其中的故事。
莫可琳在高中時期便表現出了她對八卦的極度喜好，有時候甚至會将其他人的愛恨情長，看得比自己的戀愛糾紛更加重要。
尹洱經不住她的糾纏，便将這趟短暫的露營生涯中有些趣味的事情給她簡單闡述了一下。
她天生嘴笨，不善于表達，在拙劣且貧瘠的言辭下，任何春心萌動和醋意橫生都顯得那樣違和。
但情緒又是如此靈敏，能捕捉到她的一點點歡喜、一點點悲傷，再照此趨勢，無限放大。
她開始懷念從前，所以在莫可琳睡着之後，在卧室堆滿高中課本習題的書桌櫃子裏，又翻到了之前下定決心要丢棄的日記本。
透明封皮上積滿灰塵，喜好陰暗潮濕的小飛蟲穿過櫃門的縫隙，在四方木板間慌張碰撞之後，零碎的屍體剛好夾在日記本略顯輕薄的扉頁之下。
泛黃皺縮的紙張是如何吸引到它們，凄苦醜陋的字跡是如何誘惑了它們。
這連記錄人本身都多年未曾觸碰的陳年舊物，就這樣被遺忘在此處，當初舍不得撕碎抛棄，如今再度拿起，卻又在擔心，害怕有人撞破了她的秘密。
尹洱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抱着這脆弱的東西來到泛着涼風的露臺處。
昏黃的燈光依舊招惹了不少蚊蟲，在反射出少許慘淡月光的水泥地面上，投射下好多顫動着的陰影。
只有這裏會在衆人入睡時，尚且亮着一盞晚燈，尹洱在一方折疊小凳上坐下。
她是這裏的常客，或許比起那些慘死的小飛蟲，這盞有些年頭的晚燈會更願意替她保守秘密。
【2018年10月1日
七天假期的快樂我并不能有所體會。
這讓我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中斷，我沒有理由去和你交談些無聊的話題，又害怕你在我躊躇的同時和別的女生在外面玩耍。
煩人，又開始煩躁為什麽老天爺不長眼，狠心腸的讓我和你不在同一個班級，這真是一種不幸，而你卻不會發現，也必然不會和我感同身受。】
【2018年10月5日
我最近喜好寫這些矯情的文字。
在能和你距離近一些的情況下，學校讓假期來學校自習的卑劣行徑，也有了那麽一點點可取之處。
你在幹嘛？你在幹嘛！
好想知道……
我在自習室偷偷玩手機的事情不能讓老師發現，你也不要告訴他哦，雖然你好像也不知道。】
……
【2018年11月17日
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啊！
你不應該在和我的聊天中提到另一個女生，就算是為了你的兄弟來了解一下那位女生的情況也不可以！
你都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害怕……】
......
【2018年11月27日
是2018年的初雪。我和你說了初雪快樂，但你并沒有看到。
在喜歡你之前，初雪對于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甚至覺得這連地面都覆蓋不全的小碎雪，稱不上是冬天的預兆。
但對面的男生宿舍在大喊，有你在的對面。
昏暗的操場上到現在還是有人，各類大聲表白的話語引起了宿管的怒吼，但依舊有人拉開窗戶，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在這本該寧靜的夜晚，朝着漫天降落的雪花傾訴。
我不敢像他們一樣大聲表白，所以盡管知道你不可能在線，但還是拿手機給你發了一句“初雪快樂！”，也是唯一的一句初雪快樂。
如果你也被這場初雪驚擾，請察覺我緊張又敏感的內心。】
......
【2019年1月1日
元旦快樂！
今天穿了超美的裙子，裹着厚厚的羽絨服，在寒風中顫抖......
從別人那裏聽說了你們班級要表演的節目，對你要穿韓式校服的模樣超級期待，但到底是手機像素太不給力，拍出來的照片連模糊的外觀都看不清晰。
我穿着幾厘米的高跟鞋上臺的時候，真的無敵無敵無敵緊張，雖然你們班坐的位置離舞臺那麽遠，應該也看不清我才對，可是那有什麽辦法。
同學總說我合唱跑調，我已經練得嗓子開始疼了哇，為了集體榮譽，還是要張嘴大聲唱出來。
有注意到節目裏你們激光筆的小心思，其實早在你們班還沒上臺之前，就看到有幾個紅點點在天花板上的投影，本是淩亂的、無序的，到後來慢慢地變成了一顆愛心。
想知道那顆大大又醜醜的愛心，有沒有你的功勞。】
【2019年1月2日
啊啊啊啊啊啊。
我真的超級開心，一種無法言語的開心。
沒想到昨晚會在公交車上遇見你。
我蒙着羽絨服在座位上呼呼大睡的樣子不會很醜吧？我在和朋友交談的時候沒有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吧？我在最後一臉詫異地盯着你下車的時候沒有特別傻吧？
可是我真的好震驚啊，要是你當時看我的時候笑一下就更好了。
2019年，相信一定會超級超級超級幸運！！！】
......
言語幼稚，情感飽滿。
這些代表過往的文字，經年再看，已體味不出當時那般活躍且欣喜的感受。
沉澱之後僅剩的苦澀占據了之後的全部，也讓先前的幻想變得如同癡念。
尹洱翻閱的動作停下。
晚風吹得皺縮的紙張輕響，這是整個日記本中唯一用訂書機釘在一起的兩頁。
為了掩蓋那突然爆發的痛楚，将文字封鎖，也一并将回憶撕扯，期待着能夠遺忘。
她指尖輕撚，原本封鎖完整的書頁交合的訂書針已然生鏽，觸摸間指腹沾上碎屑，她就以此理由，放棄了閱讀那頁面邊緣呈波浪形的下一頁。
合書起身，在晚燈又一次沉默的注視下，選擇了逃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