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3)

女大學生在洋市理工大學讀書,學校位于市中心,靠近洋市唯一的一座火車站。岑寶樓的租屋樓下就有個公車站,五條公交路線裏有一趟夜間公車經停理工大學。岑寶樓還是第一次這麽晚——或者說這麽早搭車去市中心,車上人不少,有挑擔的小販,有抱着書包,坐着打盹的年輕人,還有一群聚在車尾,穿着灰撲撲的連體制服,連神情都一模一樣的中年男女。他們不茍言笑地在車上打撲克,洋市本地的玩法,近似鬥地主。

車上連個座都沒有,岑寶樓就站在後頭看別人打牌。一些小販也在看,還湊了個賭盤,賭牌局上的輸贏。

空調開得很冷,車內充斥着一股陳年雨衣的氣味。岑寶樓看着牌局,看着賭局,忍着沒掏錢。他好賭且長勝,這身本領在賭場外實在很容易給他惹到麻煩。年輕的時候,他壓不住賭瘾,更找不到抑制賭運的辦法,為此吃過不少苦頭,這些年來,他還是沒能找到抑制賭運的辦法,但面對賭盤賭局,他已經克制了不少,他總是幻想在他面前賭的人是頭上長角,滿嘴獠牙的怪物,一旦入局,就要先被他們咬掉一塊塊肉,就要拿命去賭。他的命只有一條,他還不想這麽早死。

公車穿過賭場林立的繁華郊區,離市中心越來越近了,周圍的房屋卻越來越矮,越來越破舊,霓虹逐漸遠去,飄浮在半空的虛假的星光也黯淡了,一度,車窗外漆黑一片,公車仿佛在隧道中行駛。岑寶樓聽到一陣嗡嗡嗡嗡的聲響,等到了有路燈的地方才發現原來是一輛拖拉機一直開在公車邊上。

和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賭場酒店的市郊相比,洋市的市中心顯得破落,荒涼,柏油馬路時斷時續,相隔十來米才有一盞歪着身子的路燈,石頭建築上滿是斑斑水痕,成排的木頭棚屋大門緊閉,屋頂上長滿青苔,門上爬着藤蔓,看上去很像某片文明遺跡。很像岑寶樓在柬埔寨經常見到的景色。

他曾因為在洋市得罪了一個好賭且黴運當頭的幫派小頭目,不得不去外面避避風頭。也不知是他的運氣太好,還是那個小頭目運氣太差,岑寶樓逃去暹粒沒多久,就聽說那個小頭目因為得罪了瓦将軍,整個幫派被斬草除根。他就又回了洋市。

暹粒到處都是遺跡和野貓,他和從韓國來的考古團隊在有待修複的石頭寺廟裏賭花斑野貓身上有幾塊花斑,韓國人不信邪,和他賭的人都不信邪,他們輸了一百多瓶燒酒給他,還有人把回韓國的機票都輸給了他。離開暹粒時,岑寶樓把燒酒賣給了一個隔三岔五就去金邊抗議濫伐的環保組織,環保組織裏的人不喝燒酒,他們只是需要很多玻璃瓶做汽油彈,至于那些機票,岑寶樓也用不上,就拿來卷煙燒了。

車到火車站,大批人馬下去,岑寶樓找了個座坐下,車上就剩他和那幾個抱着書包打盹的年輕人了,此時他們陸續擦着嘴巴,揉着眼睛醒了過來。

天色發紅,路燈被霧罩住了,玻璃窗上貼着一層濕氣。

理工大學到了。岑寶樓混在一堆學生裏下了車,進了學校。他來過理工大學幾次,大約是因為沒上過幾年學,他對大學校園很有好感,時不時就會來這一片轉轉。

洋市在賭場興旺起來之前是一座熱鬧的海運貿易城市,也曾富足過,大學早已有之,除了這所歷史悠久的理工大學,還有一所綜合類大學洋市大學,就在理工大學對面,洋大的國際關系和翻譯學科很吃香,培養了不少語言和外交人才,另有一所藝術學校,離理工大學也很近,因此當地人稱呼這一片為“大學城”。後來邊境戰亂頻發,軍閥的部隊開進了城市,理工大學被瓦将軍用作軍部,洋大勉強支撐,藝校直接閉門,打到維和部隊出動,簽下不戰協議,加上博彩業興起,吸引了大批移民,大學城才又漸漸恢複了生機,只是軍方勢力滲透得太深,現在洋大的不少學生不是畢業後成了瓦将軍的文官,就是為華将軍的部隊效力。而理工大學的化工課總是人滿為患,農業種植也很熱門,瓦将軍有意培養本地的化工人才,華将軍自然不甘人後,洋市周邊的山區裏布滿了罂粟田和大嘛地,每天有大量的汽油運入山區,用于提純海落因。

如今在大學城讀書的幾乎都是從偏遠的地方來的外地學生,本地的華人家庭喜歡把孩子送去曼谷或者清邁,他們的孩子将留在這些大城市裏,接着他們也會搬遷過去,可洋市的華人還是很多,總是有更多的人來填補他們的空缺,有的漂洋過海,有的徒步穿越漫長的國境線,他們背井離鄉投身進洋市這場大賭局裏。

岑寶樓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後給女大學生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一個手腳纖細,個頭不高,穿了一條鵝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兒從宿舍樓裏出來了。女孩兒的皮膚偏黑,眼睛圓圓的,頭發盤在腦後,看人的時候像一頭冒失的小動物。她一看到岑寶樓就問他:“你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吧?”

岑寶樓把耳環拿了出來,說:“我有時候會來這裏散步。”

“二棟三樓的內衣不是你偷的吧?”女孩兒手裏拿着一把折疊傘,看了看前面說:“我們走吧。”

岑寶樓仰頭看了看:“會下雨嗎?”

女孩兒說:“防身用的。”

天還沒亮,霧壓得很低,岑寶樓撓了撓鼻梁,把耳環往女孩兒面前又遞了遞。女孩兒戴好耳環,說:“我們走過去吧,很近的。”

他們就并排走着。女孩兒問岑寶樓:“你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覺?”

“一個朋友來家裏了。”

“我昨天記錯門牌號了,你那裏是88號,對吧?我要去86號。”

“大門是一模一樣的,都是白色的閘門。”岑寶樓說。

“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強勢了?”

岑寶樓沒出聲,濕氣貼在了他的脖子上,學校裏很安靜,圖書館的方向亮着燈。零星幾個學生走在路上。

女孩兒說:“門衛不會以為你是老師吧?”

“可能吧。”

“你是老師嗎?”

“我不是。”

女孩兒又問:“那你的朋友呢?還在你那裏嗎,還是已經走了?”

“我走的時候她還沒走。”

“是女的嗎?”

“嗯。”

“女朋友?”

“不是,前幾天才認識。”

“她這麽晚找你幹什麽?借錢?”

岑寶樓笑了:“我也不知道。”

“她沒說?你看不出來?”

他們走出了學校,岑寶樓往保安室看了一眼,一個門衛把帽子蓋在臉上,似乎在睡覺。女孩兒拍了他一下,說:“上次有個變态光着屁股穿着風衣跑進學校吓人,你知道他後來怎麽樣了嗎?”

“我看到報紙上的新聞了,被瓦将軍的人吊在了樹上,他的……”

“他的生值起被割了下來,塞進了他的嘴裏。”女孩兒面不改色地說。

岑寶樓摸了摸胳膊,往前看了看,說道:“不知道為什麽我對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誰?你那個朋友?”女孩兒還是沒什麽表情,語調甚至都沒有起伏:“哦,你喜歡她。”

她想了想,又說:“說不定你們以前真的見過,你問過她嗎?”

“沒有。”

“你怕她覺得你只是想搭讪,覺得你很老土?”

岑寶樓說:“如果真的在哪裏見過,我會想起來的。”

“可是人的記憶是很不可靠的,你想它出現的時候它就玩消失,你不想它出現的時候,它卻頻頻閃現,人的記憶是不受人控制的。”女孩兒又伸出手指,指着前面:“到了,是不是很快?”

他們走進了一座開放式的公園,公園門前豎着一塊石頭,石頭上都是洞眼,石頭的樣子很古怪。石頭上用紅色的顏料寫着:湖濱公園。

女孩兒眨着眼睛說:“你知道嗎?這裏是理工大學十大幽會勝地,你在這裏撿到的十只安全桃包裝裏,有五只都印着理工大學的名字。”

岑寶樓也眨了眨眼睛,女孩兒馬上說:“我不騙你,你看。”

她指着地上,那裏确實有個撕開的安全桃包裝,她又說:“好幾年前統計學的學長為了寫報告,做的實驗,在學校免費派發的安全桃上印上學校的名字,一直沿用到了今天。”

一只流浪狗搖着尾巴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它去嗅那安全桃包裝,接着又去聞路上的薯片包裝袋。包裝袋裏還有薯片,野狗把爪子伸了進去,扒拉了一些薯片碎片出來。更多的野狗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岑寶樓說:“聽說這裏晚上有很多野狗。”

“不惹它們就好了,難不成你要和它們搶吃的?”

女孩兒搖晃起了手臂,她手裏的傘跟着前後搖晃,她問岑寶樓:“我和一只慘兮兮的,可憐巴巴的野狗一起掉進海裏,你會救誰?我們都會游泳,但是野狗看上去很慘,真的很慘。”

岑寶樓沒支聲,女孩兒繞開了那些野狗,輕輕說着話:“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小孩兒和一條野狗搶吃的,野狗把她的臉抓花了,我要送她去醫院,她搶了我的包就跑了,我懷疑她和野狗串通起來演苦肉計。”

“她的臉真的被抓花了?”

“苦肉計就是要付出些代價的,你的中文不太好吧?你是本地人嗎,我看你不像。”女孩兒吐了吐舌頭,“我又開始變得讓人讨厭了吧?”

岑寶樓說:“沒有,說明你對我很感興趣罷了。”

女孩兒笑了:“那說說你的家庭吧,父母還健在嗎?你一個人出來住……你在賭場上班吧?在洋市,只有在賭場上班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西裝。”她打量着岑寶樓,黑色的頭發被霧輕輕捧着。霧還捧着她的珍珠耳環。

她又說:“在洋市的人百分之六十都是賭徒,還有百分之二十為賭徒服務,剩下百分之二十不是做白面,就是以販養吸,我看你不像賭徒,更不像毒販。”

“那你看走眼了。”

到處都是棕榈樹,到處都是微微,輕輕的海浪聲。

女孩兒說:“這裏明明靠海,為什麽要叫湖濱公園呢?是不是起名字的人也看走眼了,怎麽會有人把海看成湖呢?”

”或許那個人只見過湖,從沒見過海,從不知道有海這樣東西。”

女孩兒笑着颔首:“對,就像沒愛過的人,不知道愛情是什麽,面對愛情時以為它是別的什麽東西。”

她說:“我學酒店管理的。明年我會去瑞士實習,回來之後我打算去普及島或者曼谷找工作,我會說中文,還會英文,我打算去瑞士實習的那一年,業餘學一學法語,等我積累了一些工作經驗後我就去拉斯維加斯。”

“那應該學西班牙語吧?”

“我又不是為了工作才想學法語。”女孩兒哼了一聲,大幅度地搖晃手裏的傘,“以後我遇到他們,他們要是用法語說我壞話,我能聽懂。”

岑寶樓低着頭笑。女孩兒用傘打了他一下:“你別笑啊。”

岑寶樓不笑了,點了根煙。天色比先前更紅了一些,一個小孩兒拖着一只蛇皮袋跟在他們身後撿塑料瓶。

“他幹嗎跟着我們?”女孩兒小聲問道。

岑寶樓把才抽了一口的煙扔在了地上,女孩兒回頭看了看,說:“他要你的煙?你想給他,為什麽不直接給他?”

“讓他養成這種和別人伸手,別人就會把東西給他的意識不太好吧。”岑寶樓說。

”他要你的煙幹嗎?他也不抽啊。”女孩兒又回頭看了幾眼。

“你看這裏地上有很多煙頭,收集這些煙頭,把裏面剩下的煙草挑出來,曬幹,用報紙卷起來,可以賣給附近的流浪漢,也可以……”岑寶樓撓撓眉心,聲音輕了,“當作籌碼。”

女孩兒說:“你真的是在賭場上班的吧!”

“我是職業賭徒。”

“騙人的吧?”

“我不騙人。”

“從不?”

岑寶樓沒回答了,這時,他和女孩兒走到了一座紅色的木橋前。女孩兒問他:“你在想什麽?”

他說:“我想起來我以前經常來這裏和別人賭錢。”

“和附近的流浪漢?”

幾個流浪漢就睡在那木橋下,身上蓋着報紙,腳邊放着酒瓶。

岑寶樓往橋上走,說道:“和一些兵。”

女孩兒跟着他:“賭什麽?”

“什麽都賭,香煙,巧克力,軍糧,軍靴。”

“賭什麽?”

“什麽都可以,色子,二十一點,還賭過抽鬼牌。”

“抽鬼牌要怎麽賭?你做賭局?”

“就賭別人一定會抽到鬼牌。”

“一定會?你賭這個不會輸得很慘嗎?”

岑寶樓停在橋上,笑着看女孩兒:“我運氣比較好,”說完,他就改口了,“賭運比較好。”

女孩兒已經走下了木橋:“你爸媽也不管管你?”

岑寶樓還在橋上,看着橋下一條淺淺的細流,說:“我人生裏第一次賭就是和我媽賭,我輸了,她管不了我了,她可以專心管我弟弟,專心和她的老公過好日子了。”

那是他十歲生日的時候,他坐在家裏的窗臺上,母親說,你下來。他不說話,母親又說,有本事你就跳下去!他說,好。他賭母親會來抓他的手,他輸了,他從五樓摔下去,斷了一條胳膊,昏迷,被鄰居進醫院。他醒來後就從醫院溜了出去,再也沒回過家。

從此,他賭運亨通。

女孩兒問他:“你爸呢?”

“大概在那些人裏吧,不知道。”他掃了眼那群流浪漢,也走下了木橋。

他們來到了海邊。沙灘上能看到一些被海浪拍上來的塑料瓶,海草和水母。女孩兒背着手,小心地避開一堆水母,說:“我們都是被人挑剩下的人。”

沿着沙灘走了一陣,他們就從另外一個出入口出去了。路上又遇到了一些野狗,又遇到了一個撿垃圾的孩子,有些像剛才見到的那個,又有些不像。

岑寶樓和女孩兒走出了湖濱公園,公園外已經有水果小販支開攤位切木瓜和西瓜了。女孩兒買了兩袋木瓜,給了岑寶樓一袋。兩人站在水果攤前用細長的竹簽吃木瓜,女孩兒忽然笑了一聲,說:“說不定你們以前發生過一些不愉快,你傷她很深,她整容回來報複你。”

岑寶樓說:“有可能。”

女孩兒說:“我要回去睡覺了,你送送我吧。”

岑寶樓點了點頭,他把她送回了宿舍樓下,女孩兒把傘給了他,轉身進了學校。她回了一次頭,岑寶樓和她揮了揮手。女孩兒跑開了,裙擺鼓起來,像一朵花。

岑寶樓坐公車回了家,路上,他睡着了片刻,到了家,上了二樓,睡眼惺忪,就看到褚晶晶站在她的房門前抽煙,亂糟糟的頭發上插着一柄梳子,絲綢睡袍滿是褶痕。她朝岑寶樓的卧室抛去個眼神:“她走了。”

岑寶樓手裏還剩半袋木瓜,他問她:“你吃嗎?”

褚晶晶伸手拿了一塊木瓜放進嘴裏,看着他手裏的傘問道:“外面在下雨?”

岑寶樓搖搖頭,打開了傘,一張紙從傘裏掉了出來。他撿起紙,湊在燈光下看,褚晶晶也靠了過來,一字一詞地念紙上的字:“同學,你也在理工大學讀書的吧?外面雨很大,你沒帶傘吧?我有傘,我們一去回去吧。”

紙片放得大約有些久了,已經開始發黃,字跡也有些模糊了。褚晶晶大聲笑了出來。岑寶樓把紙片重新卷進傘裏,收起了傘。褚晶晶收住了笑容,嘴角抽搐了幾下,像是想要維持笑容,卻力不從心,她說:“進來坐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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