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淩晨三點多的時候,岑寶樓收到了香杏林的短信。他睡得淺,稍有些騷動就會驚醒,短信提示音一響,他就起來了,還在房間裏一通好找,後來按亮了手機才意識到剛才聽到的是新來短信的提示。除了褚晶晶,幾乎沒有人會給他電話或是發信息,而他三天兩頭往新美華跑,和褚晶晶不用提前聯系就能見上。他已經很久沒接到電話或短信了。他已經忘了手機還開着聲音提示。

香杏林問他在哪裏。她想來找他。

岑寶樓把家裏的地址發了過去,找了條長褲套上,在白背心外頭披上了件襯衣,約莫半個小時後,香杏林到了樓下,他下去給她開門,帶她上樓。香杏林一路探頭探腦,東張西望,到了岑寶樓的房門前才說,她是想來借浴室洗一洗腳的。

她穿着一雙塑膠拖鞋,腳背和腳趾都有些髒。

岑寶樓的房間在二樓,這樓面上一共分出了三間出租屋。一間原先是書房,另一間是主卧,褚晶晶把那間主卧隔成了一個帶陽臺的大間和一個沒有窗的小間。浴室在主卧外頭,三間出租屋公用。褚晶晶自住那間書房,租下那沒窗的小間的是一個在各大夜市排擋推銷啤酒的啤酒女郎。

岑寶樓的房間裏只有一張床,一只衣櫃和一只冰箱。一只皮質行李箱放在衣櫃頂上。床是一張雙人床。

香杏林進了房間,一屁股坐在床上,上下颠了颠,彈簧床墊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她道:“你是不是随時準備跑路啊?真的是家徒四壁。”

香杏林還帶來了一大堆報紙,她把它們全扔在了床上。岑寶樓瞥了眼,從娛樂八卦到金融財經,從養生百科到體育競技,什麽都有。他從床底拖了個塑料盆出來,說:“我去給你打些水,在房間裏洗吧。”

他還從冰箱裏拿了一盒創口貼遞給了香杏林。進了房間他才看清楚,香杏林的腳背上有一道劃傷,傷口像是才止血。

香杏林點了點頭,踢開了拖鞋,翹起兩只髒兮兮的腳,趴在床上翻一份財經報紙,問道:“你的冰箱裏還有什麽?有吃的嗎?”

岑寶樓又拿了兩顆桃子出來,揣着去了浴室。他接了一盆溫水,洗了洗桃子。回進屋,和香杏林一人一顆,分着吃桃子。

走廊上傳來高跟鞋踩過木地板的聲音和開門關門的聲音。

“那個荷官也住這裏吧?“香杏林翻了個身,坐起來,把腳泡進了水裏,低着頭吃桃子,雙腳互相搓洗了起來。

“你說褚晶晶?”岑寶樓拿了塊毛巾給她。香杏林一擡眼睛,說:“我想喝氣泡水。”

岑寶樓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可樂,一根吸管。吸管很冰。香杏林開了可樂,把吸管放進去,喝了幾口,她就把可樂放在了地上,一手翻報紙,另一只手抓着手機打字,腳泡在水裏不動了。

岑寶樓開了電視,不停換臺。

過了會兒,香杏林拿毛巾擦腳,岑寶樓一看,指指她右腳的腳踝處,香杏林擰着眉毛,歪着頭看了看,又擡起頭看岑寶樓,不明所以。岑寶樓過去,蹲下,拿了她手裏的毛巾,把她右腳踝上的一點泥漬擦掉了。接着,他拿了張創口貼,在她腳背的新傷上貼了一張。

香杏林笑了笑,拍拍岑寶樓,在空中甩了下腳,挪着屁股去開床頭燈。黃色的燈光亮起來,她靠了過去,舉着手機自拍,拍了好一陣,又開始在手機上打字,桃子也不吃了。

岑寶樓問她:“你怎麽知道我的號碼的?”

香杏林頭也沒擡,字正腔圓地說:“我問小超要的,寶大哥,咱倆加個微信吧?”

岑寶樓懷疑她在和一個北方人聊天,他把手機給了香杏林:“你弄吧,我不太會。”

香杏林接過手機,按了按:“哥,你也不設個密碼?”

岑寶樓打了個哈欠,聳了聳肩:“我怕忘記。”

“那用生日啊。”

“我不記得我的生日。”

“你沒身份證嗎?”

“假的啊。”岑寶樓倚着陽臺門,點了根煙。香杏林很快就把手機還給了他,拍了拍床上的空位,朝他努下巴。

岑寶樓過去坐下了,抽着煙看微信。他和一個叫“香杏林”的人加上了好友,立馬看到了香杏林的一條朋友圈,寫的是:半夜睡不着,起來吃了個桃子,如果再吃個梨,能逃離這一切麽?唉。

配圖是一張微微笑着的自拍。那笑容帶着些許憂郁。她好像很會露出這種叫人憂心的表情。香杏林推了推岑寶樓,沖他直笑:“你在想什麽?”

岑寶樓搖了搖頭,找到了遙控器,靠在床頭,一條腿擱在了床上,另一條腿挂在外頭,繼續換臺。

卡農響了起來。香杏林的手機屏幕跟着閃,來電顯示:泰國小頌。

香杏林沒有接電話,開開心心地繼續吃桃子。岑寶樓不換臺了,停在了電影臺,時間很晚了,電影臺開始播粵語殘片。黑白影像,粵語對白,沒有字幕,人物講話時聲音像自發地在抽搐。

卡農一遍一遍地響着。

香杏林說:“很多愛情電影的伴奏都是這個。”

她跟着卡農哼卡農。岑寶樓問道:“這是一出愛情電影嗎?”

粵語殘片演的是民婦告官的劇情。民婦有相公,孩子,公公婆婆,良田美宅,珠釵華服,什麽都有,除了愛情。

香杏林說:“對啊,不然呢?詐騙愛情以外的東西很容易被抓去坐牢的,一涉及到感情,那就是清官難斷家務事。”

岑寶樓說:“你聽說過感情用事,激情殺人吧?”

香杏林哈哈大笑,她推搡了岑寶樓幾下,吃完了手上的桃子,跳下了床扔了那桃核,光着腳在屋裏踱來踱去,問東問西。

“你有沒有女朋友?”

“你平時除了去賭場還幹些什麽?”

“隔壁住的什麽人啊?”

岑寶樓有問必答。

“目前沒有。“

“那一定是在去賭場的路上。”

“一個銷售。”

香杏林打開了冰箱,扭頭看岑寶樓:“你怎麽什麽都往冰箱裏放?”她還問:“賣什麽的?”

“啤酒。”

香杏林拿了瓶啤酒出來,搖晃了下:“這個牌子的?”

岑寶樓說:“我沒見過她,我們的作息時間完全錯開了。”

他又開始打哈欠,完全在床上躺下了,頭枕着手臂,慢吞吞地吞雲吐霧。

香杏林把啤酒放了回去,嘀咕着:“兩瓶止痛藥,一盒棉簽,一只指甲鉗,半只西瓜,一盒越南咖啡粉,一塊巧克力,一只耳環……”

岑寶樓半閉上了眼睛,說:“都是別人忘了帶走,落在了我這裏的……”

香杏林拿起了冰箱裏的那只耳環,走到衣櫃前,在挂在櫃門上的鏡子前比劃了起來。她戴上了那耳環,瞅着鏡子裏的岑寶樓,撥弄了下耳環上垂下來的珍珠,問說:“你就沒什麽想問我的嗎?比如我剛才去了哪裏?”

岑寶樓抓了個煙灰缸,放在床上,往裏面彈了彈煙灰,搖了搖頭。香杏林打量着鏡子裏的自己,又說:“你問啊,別擔心,對你,我一定說真話,騙子騙賭徒那就成了對賭了,你運氣這麽好,我會敗給你的。”

岑寶樓撓了撓眉心,懶洋洋地說着話:“賭徒和騙子對賭,時刻都在懷疑互相欺騙的可能性,就不是靠運氣論輸贏了。“

“那靠什麽?“香杏林背着手,走到了那黃歷前,随手翻看。

岑寶樓說:“很難講,騙子和賭徒評判輸贏的标準是不一樣的。“

“賭徒不也是騙子的一種?騙賭桌上的其他人,騙自己能贏。“

“差不多吧,但是感覺騙子誕生的歷史要更早一些,打從人類會說話開始,應該就有騙子了。“

“照你這麽說,我還覺得賭徒的歷史更悠久,打從人類會狩獵開始,他們就開始了賭,賭自己的命,賭和騙都是很原始的東西。”香杏林看着黃歷,說:“你什麽星座的啊?屬什麽的?我猜你是天秤座,屬羊。”

“羊?”

“十歲就一個人颠沛流離來洋市,就是命不好嘛,那大概率是羊。”

岑寶樓笑了:“你把屬羊的人都得罪光了。”

香杏林說:“你知道嗎,很多人到了羊年,都不想生小孩。”

她說:“我弟弟屬羊的。”

“你還有個弟弟?“

香杏林從黃歷前走開了:“我屬狗的,哎呀,我媽屬雞,我外婆屬牛,我們家真是個大農場!”

岑寶樓說:“那我當不了你的家人,我屬龍,在農場是待不下去的。”

香杏林又坐回了床上,卡農停下了,她躺下了,和岑寶樓并排躺着,一起看電視。她的腳碰到了岑寶樓的腿,她踢了踢他,問道:“薯條好吃嗎?”

岑寶樓真的很困了,打着哈欠沒回話,眼睛又逐漸要閉攏了。

香杏林說:“我剛才去了湖濱公園,半夜三更的,好多野狗,一股尿味,和記憶裏完全不一樣了。”

她說:“你知道那裏有座紅木橋嗎?經過那裏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個男生。湖濱公園附近以前有一所高中,我在那裏讀書,上學放學必定進過那座紅木橋,我經常在那裏看到那個男生,他和我差不多大吧,不穿校服,不知道在哪裏讀書,他好像不在上學了,他經常在那裏和人賭錢,那時候洋市來了很多聯合國維和部隊的老外,他和他們玩二十一點,賭他們的軍糧,軍靴,香煙,啤酒。他會送我他贏來的巧克力,你知道嗎,我差點和他結婚。”

她靠着岑寶樓問他:“你這麽好賭,你知道這麽一個人嗎?你和他賭過嗎?”

岑寶樓光是應聲。香杏林的聲音忽然一高:“你不會是同性戀吧?”

岑寶樓聞言,坐了起來,抓起她的腳就按了一下,香杏林尖叫了聲。岑寶樓咬着香煙,還抓着她的腳,不停摸索她腳底的穴道,摸到一個就用力按下去,香杏林在床上直打滾,又是叫又是笑的,身上的連衣裙褪到了大腿根,頭發也亂了。鬧了一陣,兩人都停下了,岑寶樓抓着煙灰缸抽煙。香杏林氣喘籲籲地問他:“你幹嗎來洋市?”

“我爸爸是洋市人,我本來是打算來投靠他的。“

“那你找到他了嗎?你媽為什麽不找他?”

“他愛賭。“

“他愛你媽嗎?“

“沒有愛賭博那麽愛。”

“你找到他了嗎?”香杏林又問。

“沒有。”

岑寶樓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接了電話,講了沒幾句就把手伸到了香杏林面前,比了個戴耳環的動作,輕輕說着:“那我給你送過來吧。“

香杏林取下耳環給他,問道:“昨晚的瑪麗蓮?”

岑寶樓點了點頭,但他不記得他給過那個女大學生自己的號碼了。女大學生問他是不是有一對珍珠耳環落在他這裏。她想約他見面,請他吃點東西,補償她昨晚給他造成的不便。

岑寶樓說:“現在是淩晨。”

女大學生說:“我們去湖濱公園吧,你來我們宿舍樓下接我吧,你到了打電話給我。”

岑寶樓抓着耳環,挂了電話,他開始扣襯衣的扣子。

香杏林問他:“你現在出門?”她一陣擠眉弄眼,“瑪麗蓮很漂亮吧?”

岑寶樓老實地回答:“想不太起來了。”他看香杏林還躺着,不像要走,就拿了家門鑰匙給她,說:“鑰匙放在這裏,你走的時候鎖一下門,然後放在門口的地毯下面就好了。“

“還是我明天給你?“

“明天你應該不會去新美華吧,小頌應該看到了你的朋友圈,要連夜過來找你了,他在泰國的吧?”

香杏林大笑:“你幹嘛偷看我手機啊?“

她朝岑寶樓招了招手,岑寶樓坐到了她邊上,她靠着他給他看自己的手機,說:“我會給每個人設置不同的聊天背景圖,你看,這個喬治的背景圖是一只白色比熊,看到這只狗,我就會想起來,喬治是在給狗找媽媽。小頌的背景圖呢是一張蜘蛛網,他喜歡看推理小說,我和他說話要小心一些,小頌是在給一屋子推理小說找負責整理它們的女傭。”

岑寶樓哭笑不得,香杏林又找了幾張圖片發給喬治,編輯信息:我的學生們。

她還打開相冊,向岑寶樓展示她和穿着不同樣式的校服的泰國學生們的合照。她說:“在曼谷街頭随便問一問,路人都很願意照相。”

喬治的回信來了:一看你就很受歡迎。

她問岑寶樓:“要是你,你會怎麽回?”

岑寶樓說:“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啊?”

香杏林便照着他說的回複:“最懂男人的還是男人咯。”

喬治回複了:在寫一組代碼,寫完就睡。

岑寶樓說:“什麽代碼,這麽難搞嗎?那我陪你吧。“

香杏林哈哈大笑:“你好肉麻啊!“

香杏林只是發了個害羞的表情給喬治。她拉着岑寶樓繼續和喬治聊天,他們開始互相傳狗的圖片。香杏林發過去的照片全是在一個注冊網站找的,她一邊搜索,下載“可愛狗狗”照片,一邊和喬治聊天。

發了十來張狗照片,她拿出另外一只手機,點開記賬軟件,喬治名下已經挂着三筆賬目了,最新這一筆來自“付費圖片網站支出”。

喬治又來信:你早點睡吧,明天我打電話給你。

好的,那你也早點休息吧。

回完這一條,香杏林問岑寶樓:“你知不知道哪裏有既靠近電影院,又靠近酒店的婦科診所啊?能打胎的那種。”

岑寶樓倒真說不上來,香杏林撇了撇嘴,松開了他,求助搜索引擎。岑寶樓起身走開,從衣櫃裏拿了件西裝外套,還搭了一條領帶,穿好外套,打上領帶,他對着鏡子梳理頭發。他瞥見了鏡子裏坐在床上的香杏林,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岑寶樓把耳環收進外套口袋,帶上兩副撲克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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