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你說什麽?”女人問道。

香杏林擡起眼睛看她,以一種不卑不亢的姿态和女人說道:“我已經和您的助理解釋過了,也和喬治解釋過了,他們是我的表哥和堂弟,至于去婦科診所,偷拍照片的人或許也已經幫您打聽過了,我是去申請避孕藥物的。”

岑寶樓想起來了,喬治是那個狗爸爸,他懷疑喬治就是那晚在麥當勞門口開藍色摩托車的那個年輕人。而這個盛裝,保養得當,但仍然無法完全掩飾嘴角和眼角的歲月刻痕,且氣勢洶洶的中年女人想必就是喬治的母親了。岑寶樓猜測喬治大約頗迷戀香杏林,以至于她在面對這個擺明了就是要她和自己的兒子一刀兩斷的女人時依然底氣十足。

那麽香杏林這次扮演的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呢?她和喬治門不當戶不對?還是喬治的母親單純不喜歡她?她會因為愛情而信念堅定,還是只是一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掘金者?

服務生來上菊花茶,女人似乎因為香杏林的态度而有所遲疑了,又似乎是因為服務生還沒走遠,只是瞪着香杏林,一言不發。香雪海裏散坐着一些客人,開始有意無意地往他們這兒看了,為了避免場面過于難堪,尴尬,岑寶樓起身招呼那女人,說:“伯母,有話還是坐下說吧。”

孰料女人忽地臉色大變,勃然大怒:“伯什麽母?誰是你伯母?!”

不過女人約莫也感受到了周圍人好事的目光,也頗忌諱這些目光,她壓低了聲音,沖着香杏林,從牙縫裏往外擠字:“喬治相信你的鬼話,我還不知道你這種女人?洋市還缺你這種人?喬治早晚要回美國,我們早晚要結婚。”

岑寶樓差點沒被口水嗆住,他勉強吞下了一口唾沫,低下了頭,默默地抽煙,什麽也不說了。他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是喬治的未婚妻,女人和女人之間為了一個男人刀劍相向,這就有些超出他幫着打圓場的範疇了。他作為賭徒的又一個迷信是,永遠不要插手任何男女之間的感情問題,絕不要在別人的感情問題上賭自己的運氣。

女人又說:“我查過你了,香小姐,你要多少錢,你直說吧。”

她将雙手抱在胸前,眯縫起了眼睛,露出了個假笑。好一副電影裏惡毒女反派的嘴臉。香杏林的眼圈紅了,好一副電影女主角被人冤枉時的無辜模樣。

“你誤會我了。”香杏林說。

她的聲音放得很低,姿态放得很低,像是被這個慈善家的形象壓迫得很低。岑寶樓真想找上次那個金像獎導演來一起觀摩這場表演。說不定他真的會找她去演戲,她真的會得獎。專業的騙子和職業演員又有什麽不同?

“我勸你見好就收,不然什麽好處都撈不到。”女人說道,假笑着給香杏林倒了一杯茶。

這是“敬酒”,不吃那就要吃“罰酒”了。

香杏林摸着那茶杯,沒喝茶,嘆息了聲,語重心長地勸起了那女人,她道:“麗婵姐,和你說句實話吧,我并不覺得喬治有多喜歡我,多愛我,他這樣又年輕又有錢的男人懂什麽愛呢?不過是見一個圖一個的新鮮,他就像個心智還沒成熟的孩子,他是永遠長不大的,也不想長大,”她看着女人,“不然他怎麽會叫我去買避孕藥呢?他這個小男孩,遇到了自己沒辦法處理的事情,就只好推給我們女人來處理,我比他還小兩歲呢,他看我也像看媽媽一樣了,”香杏林挽了下頭發,眼神溫柔,聲音輕輕的,她拍了拍女人的手腕,“他沒辦法處理和你的關系,和你的感情了,就希望我們兩個能幫他處理,能給他一個答案,一個結果,不然你說你是怎麽知道我今天,現在這個時間在這裏吃飯呢?”

岑寶樓四下看了看,沒看到什麽可疑的,私家偵探似的人物,況且他和香杏林一路過來,也沒感覺到被人跟蹤。難道真的是喬治和這個“麗婵姐”透露了香杏林此刻的所在?

那麗婵姐抽了抽嘴角,摞下一句:“打着梅老板的招牌招搖撞騙是吧?等梅老板認了你這個賤種再說吧!”就走了。

她一走,香杏林繼續埋頭吃菜。岑寶樓忍不住問道:“那是……喬治的女朋友?”

“未婚妻。”

岑寶樓清了清嗓子,抓耳撓腮。香杏林剜了他一眼,拿腔拿調地說道:“岑寶樓,以女人的年齡揣測男女之間的關系很沒品欸。”

岑寶樓笑着拱了拱手,香杏林拿起手機,一只手小雞啄米似的打字,一手拿着筷子往碗裏夾菜,說道:“我看她和喬治是快崩了,不然一個公衆人物跑來公共場所大喊大叫的,也不戴個墨鏡遮掩遮掩。”

“那你的目的豈不是達到了?”

香杏林大笑了出來,一拍岑寶樓:“傻啊你,我又不是要當喬治的女朋友。”她吃了幾塊牛仔骨,說道:“當媽很累的。”她問岑寶樓,“這個燒賣你還吃嗎?”

岑寶樓搖了搖頭,不免感慨:“隔行如隔山。”

香杏林又發出兩聲大笑,桌上沒剩幾樣點心了,很快就都進了她的肚子。一桌菜被掃蕩得幹幹淨淨。

吃飽喝足,香杏林一看手機,道:“我兒子要給我負荊請罪呢,我先走了。”

過了一陣子,岑寶樓在椰林吃早點的時候看報紙,看到一則八卦新聞。标題十分打眼:《爆!西餅實業家李麗婵與相戀五年矽谷精英未婚夫情斷!夜店療傷,閨密陪同!》

出現在李麗婵身邊的“閨密”有些像香杏林。

狗仔的照片拍得太模糊了。岑寶樓分辨了好一會兒,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能個和李麗婵有說有笑的長卷發女人是不是香杏林。

他已經很久沒在新美華,沒在洋市的某處見到香杏林了。

她在他的生活裏出現、消失,就像他在洋市遇到的每一個人一樣,只是有的人是突然地出現,突然地消失,比如,她;有的人是朝夕相處,毫無預兆地消失不見,比如褚晶晶。

新美華裏關于香杏林的傳言卻越來越多了,還傳得有模有樣的。有人說香杏林打着梅老板女兒的幌子,結果親還沒認成,她就被軍閥綁架了,梅家不認她,軍閥把她殺了;有人說她真的是梅老板的私生女,被梅家接回了家,繼承家業去了;有人說在新美華頂層的經理辦公室門前看到趙經理對她畢恭畢敬,還看到三小姐和她同進同出,這麽說的人言之鑿鑿,她甚至能清楚地說出那天香杏林穿着的是一條黑色的連衣裙,手臂上戴着孝,脖子上是一條三串式的白色珍珠項鏈,腳踩圓頭黑色貓跟鞋。

岑寶樓很難相信其中的任何一種說法,又覺得任何一種說法都可能是真的。

進入四月中旬,洋市多雨,太陽雨更是頻繁地出現。有一天早上,天上太陽高懸,下着牛毛小雨,岑寶樓打着傘去椰林吃早飯,到了茶餐廳門口,竟看到一群工人在卸椰林茶餐廳的店鋪招牌。

地上放着一只嶄新的霓虹燈箱:火辣辣正宗川味麻辣燙。

“茶餐廳關門了?”岑寶樓問了聲。

“對啊。”一個工人回道。

“還是原來的老板嗎?”

“當然不是。”一個工人指着門裏說,“老板在裏面。”

岑寶樓仰起頭看着工人們換上那新招牌,招牌安好後,他們試了試燈效。金色的光亮了起來,很快,就又黯了下去。

雨還在下。岑寶樓有些想不通,人說消失就消失就算了,餐廳原來也可以說轉手就轉手。黃歷上只是說今天宜喪葬,忌遷居,并沒有今天是遠行,分別的好日子啊。

岑寶樓去敲了敲餐廳的門,一個年輕男人出來開門,笑呵呵地看着他,道:“不好意思啊,咱們還在裝修。”他摸出兩張優惠券遞給岑寶樓,“後天正式營業,現金八折,歡迎到時候來關照啊。”

店裏還是老樣子,綠色的桌子,綠色的椅子,肉粉色的隔斷,一面牆壁上是一大片椰樹林。

岑寶樓想了想,問那年輕男人:“你這裏賣珍珠奶茶嗎?”

“哈哈哈哈,我們有涼粉!要喝珍珠奶茶,對面有一家正要開呢。”

岑寶樓只好另找地方做一做他早上必須“椰蛋”的規矩,可走了三條街,都是一無所獲,這個時間已經開店的要麽賣的是泰式湯河粉,要麽賣各款西式面包,三明治,遇到茶餐廳,都得到中午才營業。

不知不覺,岑寶樓走到了桂林街和福州路的交界處。他看到86號和88號那兩扇雪白的閘門,這裏的天陰,雨下得很大,岑寶樓在街上站了會兒,突然聽到有人喊他,他一看,小蕾正從88號二樓探出半個身子使勁朝他揮手:“老岑,好久不見了!”

“上來坐坐啊,你等等,我下來給你開門!”

岑寶樓便走去了88號門口,小蕾穿着吊帶睡裙下來給他開門,一看到他,拍了拍他肩上的雨滴,一挽他的胳膊就把他往樓裏領,叽叽喳喳興奮地說個不停:“這麽好的西裝別弄濕啦,你看這雨下的,房東來過電話啦,現在我算是這裏的二房東吧,老岑,你吃早飯了嗎?我正打算下點餃子,我自己包的,韭菜雞蛋的,我和你說啊,包韭菜雞蛋啊,韭菜得隔夜炒好,不然會出很多水。”

88號裏面也還是老樣子,一樓還是兩間房間,一扇門關得很緊,另一扇門後探出了個神色詭秘的腦袋,小蕾招着手說:“沒事,是老岑,以前的租客。”

門關上了。一股股煙味從門縫裏鑽出來。

小蕾和岑寶樓上了二樓,那二樓的門全敞開着,樓面上烏煙瘴氣的。二樓還是三間房間,每一間房間裏都擠滿了人。

小蕾說:“我們這裏玩什麽的都有,撿紅點,排七,花牌,牌九,打麻将,鬥地主,中秋節我打算再加一桌博餅,是不是比賭場裏的花樣多多啦?”

岑寶樓聽到幾聲韓語從他以前住的那間房間裏傳出來,他走過去,往裏看了兩眼,小蕾問他:“要不要進去玩兩把?”

那房間裏擺着兩張桌子,一張圓桌,一張方桌,圓桌上在玩花牌,方桌上在打麻将。

窗簾拉了起來,兩盞落地燈分別照着那兩張桌子,燈下雲煙蔓蔓,汗臭味夾着煙味肆意飄散,喊牌,埋怨,罵街的聲音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眼睛都紅通通的,一雙手也都是興奮得直發紅,直發抖。世上似乎再沒比這更熱鬧,更富有生氣的地方了。

岑寶樓之前在柬埔寨玩過幾手韓式花牌,和韓國人現學的,結果玩得太好,韓國人見了他就把花牌收了起來,就只和他賭花貓身上的斑紋。

這天已經不早了,平日裏這個時候,岑寶樓早就在新美華開賭了,但現在他一沒吃上早飯,沒做好規矩,二還沒開賭,又餓手又癢,岑寶樓有些頭暈了,扯了扯領帶,問小蕾:“你說餃子是韭菜雞蛋的是吧?那你這裏有椰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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