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3)

小蕾拉着岑寶樓進了房間去,揮舞着手臂,用夾生英文招呼那些聚在花牌賭桌前的韓國賭客,拜托他們讓出一個位置。有了空位,她立馬把岑寶樓塞了進去,捏着他的肩膀笑着道:“椰奶是吧?就算沒有我也給你立即買回來,你坐,你坐,先玩啊。”

岑寶樓讪笑着搓了搓手。他自認是個有規矩的賭徒,但他終究還是個賭徒,手癢起來哪還管得了那麽多規矩?他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并且早就明白這一點很不可取,畢竟沒有規矩的賭徒那不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亡命徒了嗎?于是遇到規矩還沒做好,賭瘾又不停翻滾,幾乎難以抑制的時候,他就會開始不停搓手——讓自己這雙手有點事做,不要急着摸牌,有時候他還會念上幾句心經。

觀自在菩薩,五蘊皆空。翻來覆去就是這麽一句。這是他媽媽在他爸爸離開家之後常對着家裏的一尊觀音菩薩念的經。

小蕾看岑寶樓遲遲不出手,衆人又都在催促了,便往他手裏塞了一把美金,大方地表示:“輸了就輸了,沒事兒。”

一副理好的花牌擺在賭桌的正中央,賭桌上的其他人全都看着岑寶樓,新人加入,得重新排這一輪的莊家。岑寶樓沒拿小蕾的錢,摸着肚子,也用夾生英文講話,陪着笑:“sorry,sorry,hungry,hungry。”

那些韓國人有些不開心了,沖着岑寶樓和小蕾嚷嚷了起來。這時,邊上一個在打麻将的女人說了句:“他這個人規矩很多的,你幫他做好了規矩,他能賭十天十夜不閉眼睛。”

小蕾安撫着衆人的情緒:“大家正好中場休息嘛,等我,我去下餃子,找椰奶去。”

她這麽一說,一個人從暗處走了出去。岑寶樓這才發現屋裏原來還藏着這麽一個隐蔽的,無光的角落,似乎是他先前放冰箱的地方。那人走到了光照充足的地方,原來是阿樂。他和岑寶樓點頭致意,滿面笑容,佝偻着背出去了。他的手上戴着一雙白色的手套,手套裏看上去塞着什麽硬邦邦的東西,不像是手。

那群韓國人哪管岑寶樓的這麽多規矩,大喊大叫着把他推開了,一桌五個人就賭了起來。賭桌上超過四人的花牌,純粹就是比手裏兩張牌的大小,沒什麽太多的規矩,輸贏就在幾秒間,簡單又刺激。

岑寶樓站在賭桌後頭默默看着,方才說話的女人側過身子瞄了岑寶樓一眼,這女人是澳門人的一個樓面經理,和岑寶樓打過幾次照面。女人會講好幾國語言,她這會兒舉着根細煙嘴,抽着煙,意興闌珊地念叨了一堆韓文,韓國賭客們都大笑了起來,有的看着岑寶樓,點了根煙,沖着他噴了好幾口煙,有的點着鈔票,摸着腦袋壞笑。

小蕾跑去了女人身後,嘻嘻哈哈地給女人捶起了肩,問道:“英子姐,你和他們說什麽呀?”

英子姐說:“我說,你們最好是不要和他賭,他是逢賭必贏,他們不信。”

小蕾笑着道:“我也不信哇。”她朝岑寶樓擠了擠眼睛:“真的這麽厲害?”

這問題并不像在問他。岑寶樓便也沒說話,點了根煙,他那一雙手已經被他搓得通紅了,煙點上了,他咬住煙,繼續來回搓手,一雙眼睛牢牢盯着牌局,一言不發。一個半禿的長臉男人運氣很好,連坐了三回莊了。小蕾一看,給他們換了一副花牌。那長臉男人的運氣還是不賴,不坐莊了,但也不輸。

過了會兒,阿樂進來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手臂上擺着個竹編的托盤,裏頭放着一碟子水餃,一罐椰汁,托盤端得是穩穩當當的。

“椰奶沒有,椰汁可以嗎?”阿樂把吃的送到了岑寶樓面前,岑寶樓已是口幹舌燥,喝了一大口椰汁,吃了一顆餃子,摸出了褲兜裏的現金。那群韓國人見狀,互相比了個眼色,嘀咕了幾句,恰好一局牌結束,他們就給他挪了個位。

英子笑着翻譯:“他們都想見識見識。”

岑寶樓坐下了,将雙手擺在了牌桌上,邊上一個國字臉的韓國人拍了拍他,指指自己身上的短袖。桌上其他人要麽穿的也是短袖,要麽将袖子卷到了手肘處。花牌個頭小,很容易遇到出老千藏牌的。岑寶樓笑了笑,脫下了西裝外套,也卷起了衣袖。他敲了兩下桌子,示意先前那一局的莊家連莊,賭桌上其餘四個人也都敲桌子表示同意。

莊家先喊點,開局就是五百美金推出去,大家紛紛看牌,沒人跟,岑寶樓身上的現金少得可憐,他比劃着問:“賒賬,賒賬可以嗎?”

小蕾跑到了他後面,拿出一卷鈔票,說:“賒什麽賬啊,給你用。”

她咯咯笑着說:“我也想見識見識逢賭必贏。”她推了推他:“看牌呀。”

岑寶樓數了數小蕾給的錢,沒翻牌,全押了進去。小蕾直瞪眼:“你也不看看牌啊??那可是五千美金!”

莊家又看了看牌,笑了笑,跟了。

房間裏靜了下來,圍觀的人全沒聲音了,自動麻将機把洗好的牌送回桌面,打麻将的人也不打了,一屋子人都看着那莊家和岑寶樓。岑寶樓笑了出來。還有一件事情他也早就明白了,他賭,從來不是和人賭,他是和自己的賭運賭。和人賭,只要足夠冷靜,足夠克制,不說穩賺,但絕不會輸,和賭運賭,那才刺激。

莊家大喊了一聲,開牌,衆人歡呼,一對三。

岑寶樓翻開牌。兩張黑胡。一對四。

贏家坐莊,這莊他一坐就是十把,幾個韓國賭客紛紛退了下去,後來賭桌上就剩下岑寶樓和那個半禿的長臉男人,兩人打起了傳統花牌,要吃點,要算牌。

小蕾坐在岑寶樓邊上看入了迷,肚裏擂鼓,也還看着,阿樂在邊上給她端茶送水,把水果,點心遞到她嘴邊服侍着 。那最後一個韓國人也敗下陣來了,可又不願意服輸,脫下了手上的金表和小蕾直喊:“money,money!”

小蕾拿了他的表,打了個電話,開口就甜甜地喊了聲:“理查哥。”

沒幾分鐘,理查就來了。就這幾分鐘,這張花牌賭桌也沒閑着,大家在麻将牌局上押注。岑寶樓不押,他坐在角落數錢。今天他贏得夠多了,他把小蕾給的本金還給了她,另挪出一些錢算是利息,一并給了她。

理查和那半禿男人讨價還價時,小蕾問岑寶樓:“怎麽這就和我算錢了?”

“我今天贏太多了。”

“怎麽還有人嫌自己贏太多的!”

岑寶樓說:“真不玩了,我下班了。”

他就要走,那半禿男人這會兒咬牙當了金表,拿着最後的本錢,哪裏肯放過他。岑寶樓就和他比劃:“一局定輸贏,單抽,比大小。”

半禿男人吞了口唾沫,瞪着布滿血絲的眼睛,答應了。理查在邊上摸着金表,吹了聲唿哨,瞄了眼岑寶樓:“真是不要命了。”

衆人又都圍住了他們。岑寶樓把花牌遞給韓國男人,那男人洗了好幾次牌,一把鋪開,抽了一張,卻又有些猶豫。岑寶樓笑笑,說:“英子姐,麻煩你告訴他,他可以換牌,或者他可以抽三張牌,我就抽一張,他三張牌裏只要有任何一張大過我,都算我輸。”

理查拍拍屁股走了。英子充當翻譯,那群韓國賭客聽了,有的用英文喊“crazy”,有的不停搖頭,有的指着賭桌唾沫橫飛。

那半禿男人一擺手,一衆韓國人安靜了。男人擡起眼睛看着岑寶樓,抽了三張牌。

岑寶樓很快就決定了要抽哪張。他翻了牌,指指錢,指指小蕾,起身就走。

他走到樓梯上時,聽到了一聲哀嚎,緊跟着的是一陣嘩然。

小蕾抓着一大把錢追了出來,急忙喊住岑寶樓:“錢你不要啦?”

“你拿着吧,請你喝珍珠奶茶。”

小蕾笑着說:“下次再來啊!聽說日本花牌又是不一樣的玩法,你會嗎?”

岑寶樓沒回答,揮了揮手,皺起了眉頭,走了。他不得不開始思考今天贏的這麽一大筆錢該花去哪裏了。

他先去龍宮吃了頓龍蝦三吃,接着遇到路邊募款的護林組織,他本來想都捐了的,轉念一想,剩了一些錢,包進了一個白信封裏,去了杏林藥鋪,塞在了藥鋪的卷簾門底下。

藥鋪屋檐下的白燈籠拿了下來,藥鋪還是沒開。岑寶樓猜測,那天有人看到香杏林戴孝或許是因為那天,她的外婆下葬了。

他仰起頭看了看樓上,沒有燈火。沒有人守夜了。月亮出來了,他又想去香雪海坐坐了。他便去了新美華,他身上一毛不剩,徑直去了香雪海。

晚上的中餐館門可羅雀,除了他,就只有一家四口,像是一對夫妻帶着孩子和老母親出來旅游。女的不分長幼,都穿花裙子,男人和五六歲模樣的男孩兒穿的是圖案近似的夏威夷風情濃郁的短袖襯衣和短褲衩。四人圍着一張圓桌坐着,正看菜單。

岑寶樓坐在了他們邊上,就要了一杯冰水。他是熟客,只喝水也不會有人趕他走。

那一家人确實是來旅游的,點完了菜就聊起了明天要去逛什麽景點,是去免稅店,去海邊,還是包車去附近的雨林裏徒步。年輕的女人拿中國護照,丈夫是泰國護照,她和丈夫一直在中國生活。年長的女人在曼谷出生長大,最近幾年也一直在廣州生活了。

廣州濕熱。廣州和曼谷有些像。

哪裏都不像洋市。洋市像一座島,來到這裏的人都是瀕臨溺水的人。他們在這裏上岸,在這裏游蕩,即便離開了這裏,他們也會一次又一次地回來。只有在這裏,他們才能感覺到瀕死時那最強烈的求生欲。很多人早就不記得家是什麽。這裏是所有異鄉人的家鄉。

服務生給岑寶樓加水時,小風領着好運舞獅隊的一群人進來了,他看到岑寶樓,熱情地揮舞着手臂,小跑着過來了。

岑寶樓有些意外:“這麽晚了還有節目?”

小風坐下了,說:“對啊 ,十點的時候,五樓珠寶展閉幕啊,還有什麽慈善捐款的環節,我也不清楚,反正老趙找我們來表演,給了餐券。”他一看桌上的冰水,笑着問:“下班了?吃宵夜?不然一起?”

邊上那桌的那個年長女人看了岑寶樓一眼。

岑寶樓忽然和小風說:“我和你說過過嗎,我十歲的時候,從家裏的窗口跳出去,手摔斷了,從此這雙手就像開過光一樣。”

小風眨巴着眼睛,搖了搖頭。

岑寶樓繼續說:“我和別人賭面包,賭花生,賭紙箱,賭各種各樣的優惠券,我還在公園的湖邊,從一個穿花裙子,撐陽傘的女孩兒手裏贏過一條寵物狗,那條寵物狗大約還是迷戀家的感覺,在公園裏跟我睡了一宿之後就跑了,也不知道它有沒有找回家去。”

他說:“我有個弟弟,不知道他有一雙怎樣的手。”

“麻煩加水。“隔壁桌的年輕男人掀開了茶壺蓋子,反過來蓋着,舉起了手。他的手指修長。他有一雙漂亮的手。

牆上的裝飾鏡裏映出岑寶樓和那一家四口人,影像錯位了,他們仿佛坐在一張飯桌上吃飯。

小風說:“我媽媽很早就得病死了,我不知道我爸是誰。”

岑寶樓笑了笑:“你也不用用你的傷心往事交換我的傷心往事,我只是心血來潮,突然想起這些以前的事,正好你在,我就講給你聽聽,你不在的話,我就講給別人聽,有些事情還是想講出來。”

小風說:“你不覺得這個地方好像有種奇怪的磁場嗎?”

“磁場?”

“就是所有人都會被一種無意識的,一種盲目的熱情控制。”

“賭場就是這樣的。”

小風說:“我不是說賭場,我是說洋市。”他問岑寶樓:“你喜歡這裏嗎?”

岑寶樓說:“還可以。”

“有哪裏不滿意?”

“認識的人好像一下子就會不見了。”

“看不出來你喜歡長久一點的人際關系。”

“也不是,只是覺得佛經好像寫的是對的,好像應該信一信佛,但是……”

“但是?”

“但是信了佛,就不能賭了,賭是嗔。”岑寶樓問小風:“那你喜歡洋市嗎?”

“喜歡啊。”

“為什麽?”

小風哈哈直笑:“我就是喜歡那種大家都被什麽東西操縱着的感覺!”

他看着岑寶樓:“你想過回老家嗎?難不成在這裏賭一輩子?”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些,仿佛在自問:“一個人的賭運真的能亨通一輩子嗎?”

岑寶樓笑了笑,眼角瞥見鏡子裏那鄰桌的年長女人提着筷子,不停往男孩兒的碗裏夾菜。她看上去很幸福。她的家庭看上去很美滿,沒有任何缺憾。

他突然想起搬家之後,有一天晚上,他打開冰箱,發現冰箱裏面多了一盒創口貼。他和阿福師租的兩居室,廚衛齊全,他的房間裏現在就只有一張床,一只衣櫃,還有衣櫃上的一只皮箱子。阿福師會自己做飯,廚房冰箱裏都是食物。他又不好意思去問阿福師是不是錯把創口貼放進了冰箱,怕傷害了他盲人的自尊。他懷疑是自己夢游的時候幹出來的事,于是他就去問阿福師:“我睡覺是不是夢游?”

阿福師說:“晚上沒聽到什麽奇怪的動靜。”他問他:“怎麽突然這麽問?”

岑寶樓轉移了話題,問起阿福師那天和香杏林一起在香雪海吃下午茶時怎麽突然走了。

阿福師笑着說:“那天我們三個宜喬遷,過了中午十二點,我們三個的八字就不宜聚餐了。”

阿福師問了聲:“最近都沒見過她了啊?”

“沒見過了,她說她是來給外婆奔喪的,我猜她外婆的頭七早就過了,七七也快過了,她可能走了吧。”岑寶樓說。

然後,他又想起大約五六年前,他在褚晶晶的房間裏睡覺,半夢半醒間,他感覺有人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聽到有人在他身邊哭,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上。

夜深了,香雪海外的海面上一整片卻都是白的。

小風看着窗外說:“好不真實的感覺。”

岑寶樓點煙,擦打火機時第一下沒點上,第二下才擦出火苗。小風回頭對他笑了笑,皺巴巴的右半邊臉有些猙獰。鄰桌的孩子捂住了眼睛躲去了父親身後。

舞獅隊的人喊小風過去,他硬是拉上了岑寶樓和他們一起吃飯。菜都點好了,已經陸續上桌了。小風坐下了就吃,他的吃相誇張,狼吞虎咽,仿佛有上頓沒下頓,豁出了命去吃,但同時他又吃得和安靜,沒有發出一點難聽的吮嘴的聲音,像是最有教養的斯文人。

岑寶樓看着小風,确實也有些餓了。

又幾道菜上來了,那就吃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