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4)

梅老板今天格外健談,第一圈才起牌,他就說叨了起來。他對岑寶樓道:“一直想問你,你在新美華連贏了51把21點那件事情,我昨天和小趙通電話,他還說起這件事了,說是賭場第一天開業時的事情,我想聽你自己說說。”

他笑了笑,那笑容既不和藹可親也不溫柔良善,卻有幾分嘲弄的意味。他道:“我那時候在處理一些家事,賭場的事情也沒人報給我,這麽大一件事,我現在才知道。”

新美華開業那天正是梅四被人從家裏綁走的那天,當時有媒體要報,被曼谷軍方一個電話壓了下去,外界知道的人并不多。

綁走梅四的是瓦将軍,梅老板仰仗着在曼谷的人脈和他聯系上了,強龍難壓地頭蛇,梅老板只得帶上贖金親自出馬會見瓦将軍,瓦将軍不讓警察靠進,也不準他帶保镖,梅老板單槍匹馬進了瓦将軍的城寨,不出半個小時,兩人就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地一起坐上了一架直升飛機,一塊兒去公海海釣去了。梅四由專人護送回家。護送他的人正是綁走他的那群人。

這段陳年舊事是藍白心給梅三當特助的這幾年斷斷續續從梅家聽來的。綁架的事情了結後沒多久,梅老板将一家老小搬到了瓦将軍的山頭,擺明了拿這個軍閥當靠山。梅四再也沒出過家門。

岑寶樓說:“我記得那天新美華的大廳裏一共有二十一張賭桌,我一眼就看到一張玩21點的賭桌空出了一個位置,那個位置正好在一束設燈光下,金光四溢。”

祝醫生哈哈笑,幫梅老板出牌,梅老板說:“說說你進賭場之前吧,你那時候多大了?成年了嗎?”

岑寶樓撓了下耳朵,幹笑了幾聲:“不瞞您說,成年是成年了,只是……”他頓了頓才接下去說,“我十歲的時候一個人流浪到了洋市,沒有身份證件能證明我成年了,我就只好……”

梅老板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假證?”

祝醫生幫腔道:“我們這裏又不是警察局,你不用那麽拘緊拘束,也沒人會去舉報你什麽,大家就是聽聽故事,打牌嘛,牌不是重點,打的這個過程,打發時間的這個過程才是重點,是吧小王?”

藍白心點了點頭,摸牌,出牌,一聲不響。

岑寶樓就繼續說:“我給自己搞了一張假護照,我那時候已經是街頭巷尾那些地下賭檔的常勝将軍了,我就琢磨着,想趁新美華開張,去搏個好彩頭,也看一看自己的手氣到底能有多好,可我也是第一回 進正規的賭場,揣的還是一張假護照,就很慌張,膽子小,只換了一百塊籌碼,這一百塊塑料籌碼重過紙鈔,疊在一起磕落落得響。”他笑了笑,“我就去搶了那個空出來的,金光四射的21點的空位,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其實不太記得了,就感覺後邊站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吵,我面前的籌碼越堆越多,後來來了四個人,我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賭場樓面的監工,專抓老千的,他們像四大天王一樣守在我邊上,還把荷官也換了,每一把都換一副牌,因為每一把我都贏,我也不知道贏了多少把,後面聽到有人說,贏了這把就是贏了第52把了,我才要看牌,趙經理就笑眯眯地走過來了。

“趙經理要看我的身份證。我怕他看出是假證件,不讓我兌籌碼,就沒再繼續賭了,抱着籌碼去換錢,趙經理跟着我去換錢。他問我,年輕人,贏了這麽多錢打算怎麽處置啊?他說,存銀行吧,對面就有好幾家銀行,存定期,彙豐利息給得最高。

“可是我的護照是假的,也沒有本地身份證件,沒辦法去銀行開戶。我就只好笑。趙經理服務很周到,找來兩個皮箱,幫我裝好現金。兩大箱現金啊,我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提起它們。結果才出賭場大門,我就被人搶了,兩個人高馬大的男的,我打不過,我一下就認出他們了,他們剛才就站在那些圍在我邊上觀戰喝彩的人裏頭。

“他們一個抱着一只皮箱往東跑,一個抱着另外一只皮箱往西跑,我往東追了會兒,沒能追上,一回頭,往西跑的那個也早就沒影了,我身上是一個子都沒剩,走回新美華門口,趙經理還笑眯眯地站在那兒呢。他給了我一個五十的籌碼,我去拉老虎機,賺了三萬我就打住了,我把錢拿回家,當時我在金華邊上租了個單間,也沒什麽家具,就只有一只衣櫃,一張床,我就把錢放在櫃子裏,下樓買了好幾把鎖,鎖上衣櫃。第二天,我拿着那張假護照去別的賭場賭,金華啦,天天啦,大世界啦,那時候澳門人還沒開呢,我總能贏錢,贏很多很多的錢,我也學乖了,喬裝打扮,分批兌換,把現金一批批運回家。

“我花了一個星期時間,用錢把那只衣櫃塞得滿滿的,結果,一天晚上,我去金華開賭,房東老太太出門,她是葡萄牙人,不知道怎麽來的洋市,她忘記爐上還煮着炖菜就出門了,火燒廚房,火勢蔓延了兩層樓,我在金華看到濃煙,聽到有人說邊上的樓着火了,跑出去一看,想到我那一櫃子錢,我就沖上了樓,唉,怪就怪那只衣櫃上太多鎖了,一時半會兒沒法全打開,房東老太太呢,也沖了回來,要拿家當,開始喊救命。我把她拉出了火海。

“後來她被送進了醫院,因為沒有親友照顧,隔天社工把她轉去了養老院。我去看她,老太太和我說,你來幹嗎?你是來要我退租金給你的嗎?老太太的普通話講得真流利,真好。

“她還說,天災人禍,防不勝防,保險公司還在和我打官司,不想賠我錢,你不要欺負我沒兒沒女。

“我給了她一張照片,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那張照片在我的西裝口袋裏,可能是那天我抱她下樓時,她塞進去的,可能是她當時已經迷迷糊糊的了,就想找個地方好好保存那張照片。我打算把衣服送幹洗的時候找到的那張照片。”

梅老板問:“什麽樣的一張照片?”

岑寶樓說:“黑白老照片了,一個白人女人,很年輕,站在一艘輪船的甲板上,一只手按着一頂草帽,照片不知道是誰拍的,女人笑得好開心,風好像很大,照片只有邊上燒焦了一點。”

岑寶樓今天的話也格外得多。

他還和梅老板說了他手頭現金太多,就想去金店買金條,結果遇到土匪的事,還有他提着新鮮熱乎贏來的三百萬找了個售樓處買房,第二天就看到新聞,開發商卷款跑路。

梅老板道:“你這叫有運賺,沒命花,比沒賺錢的命還要倒黴。”

祝醫生說:“類似到嘴邊的肉沒了,煮熟的鴨子飛了。”

岑寶樓煞是無奈,又有些灑脫:“其實習慣了也好了,就相當于老天在教我要知足。”

梅老板不屑道:“這屬于老天爺不講道理,哪有這樣的事?給你這麽好的一雙手,又什麽好東西都不讓你拿,不合理,你不要理他,你就要和他鬥一鬥!”

岑寶樓倒抽了幾口氣:“我不是鬥不過嘛,我什麽辦法都試過了,金店那次,還差點吃槍子,還是算了吧,我還想多活幾十年。”

梅老板一指面前的麻将牌,說:“三條。”

過了一輪,岑寶樓自摸了,單吊三條。梅老板笑着說:“年輕人,你只是沒血性,沒膽識,不是不貪,還有的救,不像我這一家子,那些吃幹飯的,沒膽子,沒氣量,還不貪,頂個屁用!”

祝醫生看了看時間,說:“老爺子,我給你拿藥。”

梅老板卻一揮手:“你們先下去吧。”

祝醫生就喊了護士去拿藥,岑寶樓和藍白心起身要走,梅老板又說:“不是說你,是你們。”

他看着岑寶樓,護士和祝醫生。他單獨留了藍白心下來。

一老一少,一尊一卑獨處,藍白心破天荒地在梅老板面前開了腔,問道:“梅先生,有什麽要吩咐的嗎?”

梅老板從枕頭下面抽出一張紙一樣的東西,生硬地說:“你拿去。”

藍白心低着頭,走到了梅老板床邊,接過那張“紙”。那是一張兩個女人的合照,一個已近中年,一個還是少女。

梅老板說:“你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藍白心道:“梅先生,您說什麽我不太懂……”

梅老板咳嗽了起來,把照片硬塞給藍白心:“你拿走。”

藍白心捏着照片,擡眼看梅老板。梅老板冷眼瞧着他,眼神掠過他的鼻梁,哼了一聲,拉長了臉說話:“要不是因為有了你,她也不會走,她也不會客死異鄉,我怎麽可能讓她受一點苦?我要死了,這張照片也帶不走,也不知道會被那群敗家子扔去哪裏,你拿走。”

藍白心還是懵懵懂懂,糊裏糊塗:“梅先生,您可能認錯人了,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先替您收起來吧,您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梅老板還要說什麽,嘴巴已經張開了,這時,外頭傳來砰砰兩聲槍響。不一會兒,他這間病房的大門就別人一腳踹了開來,一群頭戴貝雷帽,穿軍裝,拿着沖鋒槍,半自動步槍的年輕士兵魚貫而入,有兩個肩上有軍銜的軍官模樣的人大搖大擺地走在最後頭進來,他們咬着香煙,戴着墨鏡,嚷嚷着緬甸話往梅老板床邊去,兩人手裏都握着手槍,梅老板一捶床,怒道:“老華要造反嗎?這裏是老瓦的地盤!”

所有槍眼齊刷刷對準了他。藍白心高高舉起雙手,哀聲道:“我只是一個助理,一個打雜的……”

一個軍官沖一個小兵努了努嘴,那小兵用槍頂着藍白心的後背,推着他出了病房。

藍白心就聽到屋裏有人用緬甸話喊着:“他媽的,老子就是來找老瓦那個老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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