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
他們打香港麻将,用籌碼玩。岑寶樓起手就是一副十三夭,妖氣四溢,轉眼間,其餘三人的籌碼就全流進了他一個人手裏。他就拿出了自己的兩副撲克牌代作籌碼。
梅老板對岑寶樓的撲克牌很感興趣,問他:“你随身總是帶着兩副牌?”
岑寶樓笑了笑,說:“平時一般只玩一副牌。”
“那另外一副呢?”
“另外一副是留給聽老天爺指示的,留給我和他比大小用的,他大就聽他的……”
祝醫生笑了兩聲,摸着手裏的撲克牌的邊邊角角,道:“喜歡賭錢的人好像都很迷信。”
梅四聽了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又是搓手,又是打了幾下長拳,打得面色紅潤,氣血順暢,鼻尖上還微微出了些汗,他回去坐好了,說道:“ 我出一出黴氣。”他還使喚一個護士,“窗簾拉開來一點,讓太陽照過來一點,這麽暗,看得清個鬼。”
梅老板皺着眉發話了:“要出黴氣,幹脆改姓,我看是梅這個姓拖累了你。”
梅四一笑,說: “那可不是,我要是不姓梅,也不會有人綁架我啊。”
岑寶樓左右看看,又看看牌局,出了個牌局上還沒露過臉的三萬。牌局上,只有梅老板出的牌裏很少見萬字頭。
梅老板笑了起來,搖着手指說:“小祝,小祝,胡了!”
他擡起那雙混濁的眼睛頻頻掃視衆人,大笑不止:“胡了,胡了,哈哈哈哈,看來我這運勢還沒到頭!”
他笑得喘不過氣來了,護士忙去給他戴氧氣面罩,藍白心算了下番,先給了籌碼,接着雙手就放在桌上,手不動,人也不動了。梅四看着梅老板,把籌碼遞過去,低頭理牌。岑寶樓問道:“要不今天就打到這裏?”他看了眼手表,說:“也打了有些時候了。”他笑着看藍白心,藍白心一言不發,梅家人面前,他有什麽資格說話?
梅老板的呼吸平複了,吸着氧說:“打,繼續打。”
他的眼裏露出了貪婪的目光。
梅四似乎沒什麽鬥志了,但手上還在理牌。梅老板再次說:“打!”音量很高。
岑寶樓只好附和,陪笑臉:“好,好……梅老板好興致……今天天氣不錯,真不錯……”
梅老板又問他:“你這個手表是怎麽回事?你在我新美華贏這麽多錢,連只勞力士都買不起嗎?”
梅四就說:“老爺,沒人和你說過嗎?他天天在賭場贏錢,但是只能贏些蠅頭小利,要是贏多了,贏大了……”
梅老板不耐煩地打斷梅四,看着岑寶樓,說:“你自己說。”
岑寶樓抓了抓後腦勺,說:“四少爺說得沒錯,我就只能贏些小錢,要是贏多了,那最好是把多出來的錢趕緊想辦法花了,花錢也很講究,做慈善捐款,幫助別人那是沒問題,要是想去買金塊,買房子,不是遇上搶劫,就是遇上開發商卷款跑路。”他指指天上,嘿嘿一笑:“我幹什麽,老天爺都看着呢。”
梅老板輕笑:“那老天爺對你真是照顧,這麽關注你。”
岑寶樓看了看梅老板,說:“可能吧。”
他又擠出一個笑,攤下牌,對對胡自摸。梅四道:“我明白了,你是財神爺投胎,下凡來歷劫來的,老天爺對你能不特別關注嗎?”
岑寶樓在桌上收籌碼,手腕上的那只卡西歐手表完全露了出來,大家都去看他的表,祝醫生道:“你這只手表很像我兒子小的時候,我給他買的玩具啊。”
梅四抓起岑寶樓的手腕,看了那手表一會兒,擡起眼睛盯着岑寶樓:“就是玩具吧?還是什麽高科技老千道具?你拆下來給我戴戴。”
岑寶樓把手表給了梅四,梅四研究半天,又還給了他。岑寶樓笑着道:“可能就是個玩具吧,不過能看時間,還能當計算器,遇到語言不通的小販,可以讨價還價。”他道:“我媽媽給我的,她說是我爸讓她代為送我的生日禮物。”
他摸了摸手表:“有點像他們兩個一起送我的禮物。”
梅四突然大笑了起來,笑得直打嗝,那邊廂,香杏林翻了個身,揉着眼睛起來了,梅四還在放聲笑,梅老板的眉頭越皺越緊,藍白心在桌子下面踢了梅四一腳。梅四回過頭,看着香杏林說:“媽,你醒了啊?”
岑寶樓安靜地摸牌,梅老板看了看祝醫生摸進來的牌,又看了看藍白心。他們兩個坐對家。岑寶樓出張,藍白心摸牌,跟打,一聲不響。香杏林打着哈欠過來看了幾眼,又回去繼續睡覺了。
這麻将就這麽打了一圈又一圈,梅老板勁頭很足,日頭更高了些,藍白心的手機響個不停,一個女傭來房間裏找他,說是三小姐有請,梅四說找個護士頂他的位置,梅老板沒吭聲,只是繼續指揮祝醫生出牌。藍白心也就沒走了,那女傭也識趣地退下了。藍白心一心多用,一頭打牌還一頭用手機回郵件,開會,辦業務。祝醫生直說:“小王,這小岑是財神爺投胎,你就是哪吒轉世吧?前世就有三頭六臂吧,這麽多事兒,一件件都能安排好了,這麻将也不輸,我算是明白三小姐為什麽這麽重用你了。”
藍白心笑了笑,還是沒話。梅四打了個哈欠,意興闌珊地說道:“那小王的前世夠慘的,削肉還母,剔骨還父,死無全屍啊。”
梅老板指着牌桌說:“怎麽這個一筒還在這裏?剛才不讓你出了嗎?”
祝醫生忙笑着賠罪,打了個一筒出來。梅四哈欠連連,說:“老爺,我困了,也餓了,咱們暫時休戰吧。”
祝醫生也說:“也好,也好,也快八點了,到用早飯的時間了。”
梅老板說:“你有什麽想吃的,盡管說。”
梅四看了眼岑寶樓,給他遞眼色:“老爺子和你說話呢。”
岑寶樓忙點頭。香杏林冷不丁冒出來一句:“他一定要吃蛋塔和椰塔。”
梅四嘀咕着:“這又是什麽迷信?”
岑寶樓道:“這樣出去賭就不會噎蛋了……”
梅四笑着走了出去。
岑寶樓和藍白心也出去了,兩人去了廚房,藍白心就問岑寶樓:“真的要吃蛋塔和椰塔?”
岑寶樓眨了眨眼睛,說:“真有?”
藍白心說:“現做吧。”他找了個廚娘吩咐下去,那廚娘問他:“王特助早上要吃點什麽?還是紅豆沙酒釀圓子?”
藍白心點了點頭,指着窗外和岑寶樓說:“我去抽根煙。”
梅家的園丁和傭人們都已經起身了,也都忙活了起來。園丁鋤草,翻土,剪下新鮮的花枝交給女傭去裝點室內。女傭擦桌抹椅,布置餐桌,伺候少爺太太們用早點心。大少爺的兩個孩子去了馬廄,在馬場上騎馬。
他們還把自己的四只愛犬帶來了,狗圍着馬場興奮地狂吠。
藍白心站在一片紫藤架下抽煙。他突然聽到身後有人發出“咚咚”的響聲,回頭一看,梅四正站在走道的落地窗後頭敲玻璃窗,還笑着朝他揮手。他的另一只手裏拿着一片面包,嘴唇一張一合好像在和他說話。
狗的叫聲太大了,玻璃又很厚,梅家的玻璃都是防彈玻璃。藍白心聽不清梅四在說什麽,搖着頭說:“我聽不見。”
玻璃上映出他費解的神色。梅四遂拿出了手機,低頭打字,示意他看手機。
藍白心拿出手機一看,梅四給他發了條短信:你說,你要是老爺子的兒子,他會不會很開心?這一家子廢物裏總算有個能幹點事的。
藍白心擡起頭,梅四笑眯眯地吃着面包,看着他。藍白心看到玻璃上的一張人臉上浮現出一抹厭惡。那人的眉頭是緊蹙的,嘴角是繃得很緊的,一副眼鏡擱在高高的鼻梁骨上,兩雙重影似的,略顯相似的眼睛在那鏡片上逐漸重合。一雙眼睛裏的哀傷逐漸流入了另外一雙眼睛中。藍白心扔掉了煙頭,走回了梅家的大房子裏。
他去了廚房吃早點,一杯冰牛奶配一碗熱乎乎的酒釀圓子,外加一個香炸麻團。岑寶樓被幾個廚師團團包圍。烤箱裏溢出了蛋塔的香氣。岑寶樓看到藍白心,從人群的縫隙裏朝他揮了揮手,打了個招呼。藍白心過去一看,一群廚師圍着他玩骰子呢,一個個都屏氣凝神,殺紅了眼。桌子一角堆滿了香煙。藍白心啞然失笑。
蛋塔和椰塔出爐,這一屋子廚師口袋裏的煙全都進了岑寶樓的口袋。
吃過早點,岑寶樓回去客房睡覺,藍白心請示梅三,在她的客廳辦公桌邊趴着小睡了片刻。到了下午,沈姨來找他,說老爺子找他打麻将。
藍白心去了梅老板那屋一看,還是那幾張熟面孔,梅四,岑寶樓,祝醫生換班了,香杏林代他的職位。
這下午的牌局打得很安靜,梅四像是沒睡醒,香杏林也是沒話,半途還被叫去試穿婚紗,試新娘妝,後天婚禮,盡管沒有宴請任何客人,可梅三的意思是明天還是得先彩排彩排,過過流程,別到行禮的時候誤了良辰吉時。她找算命大師按照梅老板和香杏林的八字算過了,婚禮當天下午一點三十二分最吉利。
香杏林一走,一個護士頂上,一桌人更沒什麽好說的了。可衆人打牌的勁頭倒很足,一直打到了用晚飯,香杏林回來了,做了盤發,臉上還帶着新娘妝,怪喜慶的。梅老板直接讓沈姨在病房裏開宴,報了一串菜名,等菜上來,他沒留她,就和三位牌友和香杏林一塊兒吃。
梅老板要了涼拌馬蘭頭,松鼠鳜魚,手剝松子河蝦仁,西芹百合,櫻桃肉。甜品要了八寶飯和七彩酒釀圓子。
香杏林每樣菜都試了試,灌了幾口茶,說:“好甜啊,我還是少吃幾口吧,不然後天婚紗得穿不上了。”
梅四吃了會兒也放下了筷子,光是喝茶,茶是碧螺春,梅老板還要了瓶黃酒。席上只有藍白心和岑寶樓喝酒,兩人默默吃菜,吃飯,飯後還都吃了點心。梅老板問岑寶樓:“你老家哪裏的?”
“浙江的。”岑寶樓說。
梅四問藍白心:“小王你也是那附近的吧?”
“我是江西的。”
香杏林說:“那應該很能吃辣吧?”
藍白心說:“我沒回過老家,在洋市長大的。”
香杏林又問他:“沒想過回去看看嗎?你爸媽也不回老家走走親戚?”
藍白心說:“我沒見過我媽,我爸前一陣子也過世了。”
香杏林沒話了,給藍白心添了些酒。岑寶樓和他碰了碰杯。梅老板說:“晚上要是餓了,讓廚房下三鮮馄饨。”
梅四一瞪眼:“老爺,您今晚這是打算打到幾點啊?現在就把夜宵都給咱們安排好了啊?”
香杏林笑了兩聲:“這叫棋逢對手。”
梅四指着岑寶樓長籲短嘆:“棋逢對手是有來有往,有輸有贏,這都讓他一個人贏了這叫血腥碾壓,風卷殘雲!”
香杏林哈哈直笑,梅老板也笑了起來,岑寶樓怪尴尬的,只好也笑。藍白心埋頭扒飯。
晚飯後,岑寶樓果真又是風卷殘雲,他的兩副撲克牌早就派完了,四人就拿了紙筆記點數。打到深夜,值班醫生出來硬是要梅老板歇息了,牌局才散。梅四問大家要不要吃宵夜,香杏林連連擺手,眼睛都睜不開了,岑寶樓也不餓,藍白心也是搖頭。他們三人便出了梅老板的房間,這一到外頭,梅四又很有精神了,抓着岑寶樓忽然興致勃勃地問:“賭不賭?“
說着,他立即擋住了岑寶樓的眼睛,往外一看:“不許看!我也沒看到呢!你說今晚的月亮是圓還是缺?”
岑寶樓無奈地說:“今天是十五。”
梅四垂下了手,罵了起來:“草,你怎麽過日子還記日期的?還記農歷?”
他往外努努嘴:“抽根煙?”
他拉着岑寶樓和藍白心去了外頭抽煙。三人才點上煙,卻聽到不遠處地玫瑰花叢的方向傳來一陣騷動,梅四眉梢一動,警覺地拉着另兩人蹲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扒拉開幾根樹枝,三人便透過樹枝縫隙望出去。那玫瑰田裏,祝醫生和沈姨正走在一起。
梅四抽着煙,說:“你說沈姨會不會讓老祝下毒毒死老頭子?”
岑寶樓掐着香煙,不抽煙了。梅四又說:“老大和老二還在動員瓦将軍,想他出面來說服老頭子別四婚,瓦将軍明天要來。”
沒人接話,祝醫生和沈姨相伴着,越走越遠。
還是梅四在說話:“媽的,腳麻了。”
他一屁股坐下,藍白心仍望着祝醫生和沈姨。月光下,他們兩個人像融成了一個巨大的人。
梅四道:“你們信不信,那個香杏林是來騙老頭子錢的,她和老三是一夥兒的,不對,也可能不是一夥兒的,總之,她是個女騙子。”
岑寶樓說:“那她也是個厲害的女騙子,梅老板才認識她多久,就要和她結婚?”
梅四一拍草地,篤定地說:“她有迷魂藥。”
藍白心笑了出來,梅四踹了他一下:“你笑個屁,我和你說,世上真的有迷魂藥。”
岑寶樓揉了揉小腿,也說:“我的腳好像也麻了……”
梅四拽着他也坐下,說:“岑寶樓,我們玩比大小吧?”
岑寶樓接了句:“賭什麽?”
藍白心一捏眉心,這一天還沒賭夠嗎,還惦記着賭呢?他回頭看了一眼,梅四和岑寶樓竟然坐在草地上面對着面,中間放着一副牌,真的要賭。他再轉回去時,祝醫生和沈姨早沒影了。
梅四指指岑寶樓的手表,拉出了自己戴着的一根項鏈,那項鏈裏夾着一張照片,他拿出了那照片,說:“就賭這張照片。”
照片裏是一只雪白的小兔子。
梅四說:“他們綁架我的時候,連我的兔子一起綁了,他們當着我的面殺了它,扒了它的皮,煮了它,我好餓,我覺得自己要死了,我吃了我的兔子。”
“他們是瓦将軍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瓦将軍。他好黑,牙齒好黃,身上一股鞭炮的味道,就像過年的時候新美華的味道。”
“老頭子說,他不會走的,他就要留在洋市,無論發生什麽,他都不會走。他說,你回來都回來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滿月的月光下,草地顯得幽黑,樹叢發出靛藍的光。梅四的眼睛像兩個黑黢黢的洞。
藍白心問道:“哪張牌最大啊?誰先抽?一局定輸贏?”
岑寶樓說:“規矩就四少爺來定吧。”
梅四搓着手,笑着說:“好,那……鬼牌最大,a其次,2最小,你先抽,一局定輸贏。”
岑寶樓抽了張牌,要翻,梅四說:“你等等。”
他也抽了一張牌,兩人同時翻開牌面。岑寶樓抽了張紅桃k。梅四抽了張紅桃10。
梅四把項鏈拿下來,扔給了岑寶樓,爬起身,拍拍手,走了。
藍白心看着鋪在草地上的撲克牌,岑寶樓這時問他:“你也想和我賭一把?”
藍白心一笑:“還是算了吧。”
“那散了?”
“散了吧。”
兩人便分開了。
第二天,梅老板又找藍白心去打麻将,今天梅四不在了,打麻将的就只有他,梅老板和岑寶樓。
梅老板說:“都去彩排了,就剩我們三個沒事可做。”
藍白心看了一眼岑寶樓,岑寶樓說:“三小姐說,證婚人和新郎在婚禮前見到新娘不吉利。”
祝醫生當班,笑着看藍白心,說:“我們這些閑雜人等也沒這個資格參加彩排啊。”
三人麻将就這麽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