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藍白心瞬間想到了兩種可能:一,這個岑寶樓和華将軍是一夥的,他們裏應外合謀劃了這場突襲,要麽是他的空間複原能力很強,對洋市每一條路都很熟悉,即便帶着眼罩,也能清楚地複原從新美華到梅家大宅的路線,要麽他的手機,或者他身上裝了什麽衛星定位系統,華将軍通過其确定了梅老板家的地址,至于他會和自己被關進一個牢房,可能是為了來套取什麽信息的——王特助身上有什麽特別的信息值得他來套話?

第二種可能,岑寶樓受到驚吓,精神崩潰了,瘋了,賭博是他瘋之前最擅長的事情,因此就也成了他現在用來逃避現實的唯一手段了。

突然,藍白心又想到了第三種可能:岑寶樓不怕死,他生無可戀,無欲無求,日子過不過都一樣,日子在哪兒過都一樣,只要有片瓦遮身,他就既來之則安之,樂得自在了。

藍白心思前想後,覺得第一種可能性比較大,他就假裝着急緊張,還帶着些害怕地過去和岑寶樓搭話:“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惦記着玩牌呢?他們抓了我們是要幹嗎呢?難不成是要去勒索我們的家人?我媽死的早,我爸也沒錢,你呢?你家不會其實很有錢吧?”

岑寶樓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顯得有些腼腆:“我家也沒錢……我根本不知道我爸在哪兒,我媽現在應該在廣州吧,你別着急啊,玩玩牌其實很解壓的,不然很容易胡思亂想。”他想了想,繼續說,“有時候人就是自己被自己吓死的。”

藍白心蹲在地上,裝模作樣地咬起了手指甲,一副又急又怕的樣子,膽戰心驚地問道:“不會是要賣我們的器官吧?”

他摸着衣服:“給有錢人做器官移植?還是賣我們的血?”

“有可能。”岑寶樓慢條斯理地用那兩只被綁在一起的手理牌,瞄着藍白心,小聲問:“争上游?”

藍白心又問:“會不會是要拉我們去當苦力?”

“也有可能。”岑寶樓舔了舔嘴唇,說:“鬥地主怎麽樣?”

“還是做人體實驗?給他們試藥,試他們的新型毒品?”

“可能吧。”岑寶樓想了想,“抽鬼牌?”

藍白心嘆了聲氣:“也不知道梅老板他們一家怎麽樣了,本來老爺子明天都要結婚了,多高興的事情啊。”

話音落下,藍白心靈光一閃他想到了,難道是梅家什麽人為了阻止這場婚禮,自導自演的大戲?

岑寶樓這時安慰似的拍了拍他,又問:“21點玩不玩?”

藍白心服了他了,很想笑,硬憋住了,繼續維持着那害怕擔憂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問他:“你不擔心香杏林嗎?你和她關系不錯的吧?”

岑寶樓若有所思地說:“她應該不會出什麽事吧?其實那些兵要是想殺人,在梅家就動手了,我想,他們大概還是沖着錢。”

“有點道理。”藍白心起身走到鐵門後,從那扁扁的縫隙往外看,他只能看到一些鐵欄杆和一些巡邏的士兵。他們似乎是在一座監獄裏。

突然,那鐵門被人用力敲了一下,藍白心往後退了半步,門被打開了,三個持槍的士兵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外,手裏的步槍槍口對着他和岑寶樓。兩人都緩緩舉起了手。

一個士兵示意兩人背過身去,他們乖乖照做。藍白心的腦袋上又被套上了只黑布袋子。

他和岑寶樓被一起帶出了牢房,他們被人推搡着走了一段平地後,上了兩次樓梯,又下了兩次樓梯,樓梯都是金屬的,士兵的軍靴踩在上面咔咔作響,接着又是平地,繼續走了約莫二十多分鐘,隐約聽到一些說話的聲音時,帶路的人停下了,開了扇門,推着他們進去。

四周的煙味很重,還很吵,能清楚地聽到有人在喊點數,搖骰子,喊什麽“九五至尊”,“吹,吹,吹”之類的黑話。

他們像是停在了一間賭場裏。煙味底下埋伏着橡木味,泥腥氣,發油味,甚至還有一絲血腥味……

藍白心吞了口唾沫,身後有人推了他一把,前面有人抓住了他的衣領,還有人喊了聲:“走!”

他就被抓着穿過了喧嘩聚賭的人群,期間還撞到了不少人和不少桌子椅子,很快周圍就安靜了,又是開門的聲音,又是被人推了一把,門關上了,他腦袋上的袋子被人摘走,一道刺眼的白光打在他臉上。他适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狀況。

他身處一間二十來平的四面牆壁都刷着紅色油漆的房間裏,天花板上挂着盞水晶吊燈,牆上挂着鹿角,老虎腦袋,豹子腦子,屋子一角還有只站起來的黑熊雕塑——又或者是标本。

那黑熊邊上有只籠子,一只獅子在裏面踱步,籠子的縫隙裏卡着兩個看上去只剩上半身的人。獅子不時拿手去掏一個人的肚子,一把腸子摔在了籠子裏,獅子撈起腸子吃了起來。

屋裏充斥着血腥味。獅子的嘴巴紅紅的。

籠子前面坐着一個瘦長臉的男人,皮膚黝黑,兩邊鬓角剃得很幹淨,頭頂的頭發很茂密,頭發很黑,身上穿着長袖的迷彩服,他的眼睛也很黑,眼角的魚尾紋很明顯,法令紋也很深了,上唇沒刮幹淨的胡渣是白的。男人得有五十多了。他的前面擺着一張玩21點的綠色賭桌。男人左右分別站着兩名軍官,正是藍白心先前在梅家見過的眉毛上有疤的和那戴蛤蟆墨鏡的。

賭桌上放着一副撲克牌。

瘦臉男人點了根雪茄煙,嘬了兩口,看着藍白心的右手邊,說:“聽說你很會賭,連贏過51把21點,那時候,要不是你自己走了,還會繼續贏下去,聽說,你的賭運很旺。”

岑寶樓就站在藍白心的右手邊。

岑寶樓點了點頭。

藍白心問瘦臉男人:“你要和他賭?”

眉毛上有疤的軍官過來就給了藍白心兩個耳光,藍白心的耳朵裏一陣耳鳴,他閉了嘴。

這個瘦臉的男人是誰?他見過華将軍的照片,他絕不是華将軍,看軍銜,這個男人也許是華将軍的二把手……專管毒品的阿邦?專管軍火貿易的毒蛇?聽說毒蛇很好賭。這兩個人從沒在公衆前暴露過形象,對了,有沒有可能是華将軍的大兒子彼得?彼得也是個賭棍,曾經在拉斯維加斯一夜豪賭五千萬,聽說彼得前幾年被老瓦的刺客燒傷了半邊臉,去做了整容手術。

藍白心偷偷打量那瘦臉男人的耳際,看上沒有手術痕跡。

這時,瘦臉男人伸了伸手腕,衣袖往上縮了些許,露出了他手臂上半截蛇形的紋身,難道真的是毒蛇?

瘦臉男人對着岑寶樓微笑:“巧了,我的賭運也很旺,我們賭一把,怎麽樣?”

岑寶樓問他:“賭什麽?”

瘦臉男人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就賭你的手表吧。”

“這個不值錢。”岑寶樓說。

“你身上最值錢的我看就是這個了。”瘦臉男人說,一指藍白心,“你也一起來玩玩,湊個數,我們三個人賭,一把,你要是輸了,就去喂獅子,贏了,我就放你走。”

這是對藍白心說的。

“你輸了,手表留下來,喂獅子,贏了,我就放你走。”

這是對岑寶樓說的。

岑寶樓道:“不如這樣,就我和你賭,就我們兩個賭運很旺的人拼運氣,一把,我贏了,你放我和他走,你贏了,手表給你,你的獅子下一頓開大餐,一次吃兩個。”

瘦臉男人聽了,卷起了衣袖,手臂上的毒蛇紋身完全暴露了出來。這個男人或許真的是毒蛇。

藍白心倒有些佩服岑寶樓了,這情形,他還有膽量和毒蛇讨價還價?他可能真的不怕死,真的是生無可戀了。

毒蛇靜了片刻後,狂笑着拍桌子,說道:“好,也不錯,那就這麽定了!”

他搓起了手,拿起桌上的撲克牌給岑寶樓看:“新牌。”

岑寶樓說:“無所謂。”

他也笑了出來。

藍白心明白了,岑寶樓是既不怕死,還瘋,賭博不是他這個瘋子用來逃避現實的,賭博是他的本質,瘋狂是賭博在他身上的呈現形式。而不怕死只是他身為一個賭徒的最基本的素質。

“誰發牌?”毒蛇擡着眼睛,看着岑寶樓。

“随便。”岑寶樓擡着眼睛看着毒蛇說。

毒蛇說:“那我來。”

“好。”

毒蛇洗了洗牌,在桌上抹開牌,給自己發了一張,給岑寶樓發了一張,接着,又是他自己一張,岑寶樓一張,這第二張都是明牌。他是黑桃10,岑寶樓是紅桃8。

藍白心聽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他真有些緊張,也有些後怕了,那獅子在牢籠裏踱步,不耐煩地扒拉那兩具只有一半的殘缺屍體。眉毛上有疤的軍官和戴蛤蟆墨鏡的軍官都露出了得意地笑,那笑容在明亮的燈光下,竟十足陰森。

紅色的牆壁仿佛四面湧動的血海。

藍白心稍稍偏過頭去,他不太敢往賭桌上看了,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發起了抖。他在那麽多人面前演出過因為害怕而渾身顫抖的戲碼,他自信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動作以呈現最完美的“恐懼”,可這還是頭一遭,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的膝蓋直打顫,他甚至能聽到膝蓋骨碰撞的聲音。而驚訝于自己竟感受到了一股源自內心的恐懼的同時,更讓藍白心驚訝的是他的命運竟然掌握在了一個賭徒手裏。

他是個騙子,還是個高明的騙子,從來只有他操縱,掌握別人的情緒,別人的命運,為別人的人生寫就劇本。香杏林是一個變數,但她也是個騙子,騙子無非為財,為利,她的表現大體還在他可控的範圍內,即便她和梅老板結婚,打破了他原先的計劃,不過他也相信自己能從她身上分一杯羹。岑寶樓是個賭棍,還是個不為錢賭博的賭徒,這就已經算不上變數了,基本屬于無法預測的不穩定因素。是他施展騙術時最不想遇到的一類人。

而此時此刻他的死活就在這個他避之不及的一個人手上。

“我不要了,你要嗎?”毒蛇看了看底牌,眼中帶笑,問岑寶樓。

難道他的底牌加上去正好21點了?

藍白心口幹舌燥,腳底發癢,手心都是汗,仿佛和毒蛇賭的是他。

而岑寶樓竟然沒看牌就說:“要。”

藍白心呼吸一窒,岑寶樓盯着毒蛇,又說:“我十歲的時候,從自己家窗臺跳下樓,右手摔斷了,要縫針,要打石膏,縫起來的皮上爬滿針腳,我媽媽看到了,說,你連這個都很像你爸。

“她就走了,從醫院走了,我一個人在醫院打石膏,養病,後來,我也走了,我來洋市找我爸,我想搞明白,我和他到底還有哪裏很像,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沒能找到他。”

岑寶樓忽然舉起了手,軍官們要動,卻被毒蛇攔住了。岑寶樓用牙齒把那只卡西歐手表咬了下來,扔在了桌上。

毒蛇問他:“我再問你一遍,要不要?”

岑寶樓說:“我說了,要。”

“你不看一下底牌??”藍白心顧不得吃耳光了,抓着他問。岑寶樓搖頭,眼神堅定。

藍白心有些腿軟,扶着桌子勉強站着。

毒蛇繼續發牌,岑寶樓多了張紅桃2。

藍白心問:“現在怎麽算?翻牌啊?”

岑寶樓的臉上沒有表情,毒蛇一笑,揮了揮手,那眉毛上有疤的軍官過來了,一手一個,又往藍白心頭上罩上了個黑布袋子,拖着他走。

周圍又喧鬧了起來,好像又回到了那大賭場裏。藍白心問道:“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啊??”

岑寶樓的聲音響了起來,他也被一塊兒帶出來了,他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底牌是什麽啊??!”

“我不知道。”

“那你還要牌!!”藍白心差點沒背過氣去。

“哈哈哈哈。”岑寶樓狂笑起來。

“這樣賭才好玩啊!”他還很大聲地這麽說,說完就又笑起來,笑聲直蓋過那些喊點,押注,叫罵的聲音。但很快,那些加碼罵街的聲浪又高過了他的笑聲。

藍白心也笑了出來,像是徹底松了一口氣,像是完全解脫了:“你神經病吧!!”

他們又被扔上了一輛貨車,車子啓動,藍白心喘着粗氣說:“他們要放我們走嗎?那你還是贏了吧?不過你的手表怎麽留下了?”

岑寶樓還是說:“我不知道啊,反正我們沒被拿去喂獅子。”

藍白心平複了呼吸,安靜了陣,忽而問他:“毒蛇不會是你爸吧?”

“哈哈哈,神經病的是你吧?”

“草……”藍白心苦笑了聲,在車上平躺了下來,他感受着堅硬的避震帶來的颠簸,猛然間,他像是來到了海上,躺在一塊薄薄的船板上,船板下海浪起伏。那海浪是刀鋒狀的。

岑寶樓說:“我以前在湖濱公園,遇到一個女孩兒。”

“幾歲啊?”

“不記得了。”

“哦,你喜歡她?”

他們平靜地聊天。

“不是,我喜歡她的狗,她的狗也很喜歡我,纏着我,她看到了,就很不開心,說狗是她的,讓我別纏着她的狗,我就有些生氣,明明是這條狗先來親近我的,于是我就和她打賭,我說要是我叫你的狗一聲,随便叫一個名字,它答應了,它就是我的了,她說,要是它不答應呢?她看了我很久,指着我的手表說,那你就把你的手表給我。”

藍白心打了一個嗝。

岑寶樓安靜了下來。藍白心問他:“然後……你把狗吃了?”

“第二天狗就不見了。”

車子停下了,車門嘩啦一聲被打開了,有人跳上了車。藍白心被人抓下了車,又是被人推着往前走。他聽到風聲,很大的風聲,像一群馬在他耳邊嘶吼。他聞到棕榈樹,椰樹,咖啡樹的氣味,還聞到海的鹹腥氣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黑布袋子被拿走了,藍白心眼前波光閃閃,雪白的一片,他定睛看了看,遠處是海,遠處也是天,海天一色。近的地方是綠油油的雨林,更近一點的地方——他的腳下,是懸崖。他慌了瞬,往後退,往後瞥,他身後站着一個士兵,正用槍頂着他。

藍白心一看邊上,岑寶樓也被人用槍指着站在懸崖邊。他的臉很白。

“到底贏沒贏啊??”藍白心大聲問道。

“我不知道啊!”岑寶樓大聲說。

“草……那這他媽算怎麽回事啊??!”

藍白心一回頭,一陣大風吹過,那用槍頂着他的士兵的貝雷帽被吹了起來,士兵笑着說普通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再見啦兩位。”

藍白心和岑寶樓被推下了懸崖。

這一瞬間,藍白心想到了他的母親。他從沒見過的,客死異鄉的母親。

他試圖掙脫手腕上繩索的束縛,這一瞬間,他很想摸一摸口袋裏的照片,想捏着它,看着它。

藍白心閉上了眼睛,試着回憶那照片上的那個少女的模樣。

砰。突然,他聽到這麽一聲響,屁股跟着一痛,肩膀和脖子也有些痛,人好像不再往下墜了。他覺得奇怪,睜開眼睛一看,他正躺在一只迷彩色的充氣墊上。懸崖就在他頭頂,風很大。

一只貝雷帽飄了下來,落在了他手邊。他抓起來一看,貝雷帽內側有個很大的标簽。made in china。

藍白心仰起頭再看那懸崖,他恍然大悟,試着站起來,可墊子上很滑,他的重心不穩,又摔了回去,他在墊子上颠來颠去,喊道:“是假的!”他抓着那貝雷帽,找到岑寶樓,他看上去還暈乎乎的,正抓頭發。

藍白心拉扯着貝雷帽裏的标簽給他看:“是假的!!華将軍的帽子都是法國造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一下全都想通了:“是我大意了,是我大意了,我帶她去梅家的時候沒有給她眼罩,是我大意了!”

他捶了下大腿,忽而愣住,随即哈哈大笑起來,岑寶樓問他:“你在說什麽?什麽是假的?我們……沒死?這墊子又是怎麽回事?”

或許是因為太興奮了,藍白心的手腳不停發抖,他又試着要爬起來,卻都站不穩,他索性放棄了,就躺在墊子上,喘着粗氣說:“我養父死之前和我說的就是這句話,他還說,你不要以為你自己很厲害,誰都不放在眼裏,你還年輕,怎麽不找份正經的工作做做呢?跟着我賣古董難道不好嗎?”

“什麽?”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岑寶樓,我們都被耍啦,她還是說過一句真話的,她真的很記仇。”他踢了兩腳空氣,看着岑寶樓,摸了摸脖子,岑寶樓怔住,很快,他的眼睛一亮,似乎也回過味來了,他也摸着脖子,也笑了,也在墊子上躺下了。

藍白心還在笑,岑寶樓說道:“我想起來我在哪裏見過你了,就是你,不是你的什麽親戚。”

藍白心笑着說:“哈哈哈,随便吧,無所謂,他媽的,哈哈哈哈。”

他朝着天空吹了聲口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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